青蛇
01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歲。
住在西湖一道橋的底下。這橋叫“斷橋”。從前它不叫斷橋,叫段家橋。
冬天。我吃飽了,十分慵懶,百無聊賴,只好倒頭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們盤錯糾纏著,不知人間何世。
雖然這橋身已改建,鋪了鋼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車,也有來自各方的遊人,踩著殘雪,在附庸風雅,發出造作的讚歎感慨,這些都不再那麽容易就把我倆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無內涵,既不懂思想,又從不洶湧,簡直是個白癡。竟然贏得騷人墨客的吟詠,說什麽“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歲月,不曾如此詩意過。如果可以挑揀,但願一切都沒發生。
遠處,又傳來清悠輕忽的鐘聲,不知是北山的靈隱寺,抑南山的淨慈寺,響起了晚鍾。把身子轉了一下,繼續我的好夢。
我不願意起來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響,我們便也只好被驚醒。年復一年。
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都在西格發生,除了死。我的終身職業是“修煉”,誰知道修煉是一種什麽樣的勾當?修煉下去,又有什麽好處?誰?我最大的痛會是不可以評一盤級一千三百多歲了,還得一直修煉下去,伊于胡底?這竟是不可挑揀的。
除了職業,不可挑揀的還有很多。譬如命運。爲什麽在我命運中,出了個小岔子?當然,那時比較年輕,才五百多歲,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兒。
——我忘了告訴你,我是一條蛇。
我是一條音色的蛇。
並不可以改變自己的顔色,只得喜愛它。一千三百多年來,直到永遠。
在年輕的時候,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那時我大抵五百多歲。
元種未定。半昏半醒。
湖邊的大樹也許還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貪勝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於此別有洞天,我也就竄進去,據作自己的地盤。天性頗懶,乘機調勻呼吸入夢。分叉的長舌,不自覺地微露。
我躺在一塊磷峋大石的旁邊。壓根兒不知道它其實不是石頭,而是石頭魚。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動。混飩而陰森,背上如箭一下竄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東西,瞪著黯綠色陰森的小眼睛,竟把我當作獵物!
毒汁射在鱗片上,叫我一驚而醒。
太討厭了。
自己不去修煉,專門覰個空子攻擊人家,媽的我把尾巴一擺,企圖發力。——痛!
啊,原來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細白但鋒利的尖齒。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連忙運氣,毒汁化霧竟攻入心竅,叫我一陣抽搐。糟了糟了,蛇遊淺水遭魚戲,這是漫天理的。但那劇痛,如一束黑色的亂箭,在我體內粗暴地放射,我極力掙紮。它喋喋地笑了。
出師末捷身先死,我渾身酸軟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條猙獰的毒蛇?好與之一決勝負,勝了即時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氣……
——幸好她及時出現了。
不知何處,一物急速流動,如巨獸,卻是優雅而沈斂。長長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它一卷,石頭魚受此緊抱,即時迸裂。她幹掉它,在一個危難的時刻,卻從容如用一隻手捏碎了一塊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攤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處用力噓一口氣,那毒霧被逼遷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著七寸處,一身冷汗。
她是一條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驚魂甫定。
我呆視對方的銀白冷豔鱗光,打開僵局:
“謝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著我,既是同類,何必令我不自在?不過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原來也是冥冥中被挑揀出來的試驗品。”
“哦,”我恍然,“難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麽多蛇,何以我們會與別不同?試驗的是什麽?”
“長生不老。”
“這有什麽好處?”
“好處是慢慢才領悟到的。你幾歲?”
我連忙審視身上的鱗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歲了!”
她冷傲地淺笑。氣定神閑:
“我一千歲。”
我對她很信服。近乎討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強,又比我老——”
素貞與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倆是無緣無故地擁有超卓的能力,則也無謂謙遜退讓。眼見其他同類,長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擠膽。烹肉調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們袖手旁觀,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羨妒得上?
我來的時候,正是中國文化最鼎盛的唐朝,萬花如錦的場面都見過了,還有什麽遺憾?盛極而衰,否極泰來,宋寶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倆也苟安。杭州變化不大。
素貞見的世面比我廣,點子比我多。便決定追隨她左右,好歹有個照應。
那天我嗅到陣陣香氣,打了個噴嚏。
“姊姊是你身上發出來嗎?爲什麽用花香來掩蓋腥氣饞液呢?我不習慣花的味道。”
“你不覺得悶嗎?”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與別不同,已經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參不透。我倆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飾,是絲羅的孺裙,裙幅有細炯,飄帶上還佩了一個玉環,一身素白。
原來她用鬱金香草研計,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動之時,便散發出香氣來。
於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綢衫子,青綢裙子。自己也很滿意。
初成人立,猶帶軟弱,不時倚著樹挨著牆。素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過眼:
“人有人樣,怎可還像軟皮蛇?”
“我真不明白,爲什麽人要直著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這有何難?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愛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這‘腳’!還有十隻沒用的腳趾,腳趾上還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簡單化複雜!”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嗎?”
“是是是。”
我臨水照照影子,扭動一下腰肢。漾起細浪,原來這是“嬌媚”之狀,我掩不了興奮,回首一看素貞,她才設我大驚小怪,不當一回事地飄然遠去,我自慚形穢,就是沒見過世面,扭動誇張。
既是裝扮好了,便結伴到西湖漫遊去。
上孤山,踏蘇堤。
到了西冷橋畔,近面即見一座石色黝綠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聯曰:
“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
這是蘇小小的芳家。
“蘇小小?是誰呢?喚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種。”
“小青別貧嘴,別因爲自己長生,嘲笑別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會知道啦。我又不認得她。啊,對了,你認得她嗎?”
“認得。她就是南齊時人。”
“哦,那是你的時代。”
“據說她是一個娼妓。”
“娼妓是什麽?”
“這……聽說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麽?”
“小小寫過一首詩:‘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駱馬。何處結同心“西冷松柏下’。男人也許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煉比我早,原來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麽!”
““誰說我不知道?”素貞不堪受辱,杏眼圓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無際。
“你講解一下好嗎?我實在不知道。——當然,我見過,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種——叫女人傷心的同類。”素貞試圖把她的耳聞目睹,以顯淺話語給我細數前朝,“蘇小小的男人,叫她長怨十字街;楊玉環的男人,因六軍不發,在馬鬼坡賜她白綾自縊;魚玄機的男人,使她嗟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癡愛怨憤,玉殞香銷;王寶別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窯十八年後,竟也娶了西涼國的代戰公主;……”
我聽得很不耐煩,就在西冷橋畔小小墓前,癱倒大睡。素貞怎麽推,都推不動。
那與我無關的故事,他人的傷心史,冊籍上的豔屑。真的,有什麽好聽?
我最大的快樂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五百年不變。
不過幻化人形也是一項有趣的消遣。有時我倆也勤於裝扮,好叫對方耳目一新。我倆學著婦女們因襲唐代之舊,以羅絹通草或金玉既得製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種花朵,管插髯上。或設計些石榴、雙蝶、雲彩等繡花,綴在裙相間。或在鞋上繡了飛鳳彩鳥,款步而過。簡單快樂。
我相信素貞其實也不知道男人。她什麽都假裝知道。
寒來暑往,過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這天正是陽春三月三,西湖邊柳條嫩綠,桃花豔紅,有一個白髮白須老頭兒,挑副擔子來賣湯圓。他扯開嗓門直喊:
“吃湯圓庫!吃湯圓步!大湯圓一個銅鍋賣三隻,小湯圓三個鋼鋼賣一隻。”
我們混迹人叢,聽著也笑起來。
有人說:
“老頭兒呀,你喊錯了,快把大湯圓和小湯圓的價錢換一換吧。”
他不聽,照樣大喊:‘大湯圓一個銅鋼賣三隻,小湯圓三個銅鍋賣一隻。”
人們朝他擔子圍攏,都買大湯圓吃。轉瞬間,鍋裏的大湯圓就撈光了。
我和素貞站在一旁,看見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誰還會花錢買他的小湯圓?
那老頭兒朝我們一瞧,我一時興到,便掏出三個鋼鋼來買他的小湯圓,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
—其實,我幹不該萬不該,買了他的小湯圓,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買,什麽都不會發生。
他接過錢,先舀一碗開水,再自一隻小湯圓在碗裏。端著碗蹲下身來,用嘴唇朝碗裏吹口氣,鄧小湯圓繞著碗沿,咕咯咯滾轉起來。老頭兒見我和素貞好奇地注視著,心中不無得意,於是再舀了一隻小湯圓,道:
“這是送的。”
他把碗端過來,兩隻團團亂滾的小湯圓,十分誘惑。撲鼻的異香,動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湯圓,都讚不絕口,可見也是人間美食。
素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煉五百載,有什麽顧忌?我倆不怕毒藥——我倆本身已是毒藥!
誰知舀起湯圓,正想吃時,那東西就像活過來似的,一下子蹦進我們口中,直滑溜到肚子裏,再也不肯出來了。
老頭兒哈哈一笑,變回真身。原來他就是呂洞賓!
這個殺子刀的色情狂,誆了我們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兒。
哼著“呂洞賓”,一聽他的名字就知他決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聲、指事、會意、轉注、假借,在在顯示出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麽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們的前輩,也是專業“修煉”,發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調戲女子,凡間的境界的,他都躍躍欲試。有空便遊戲人間,從來不想想,一時的玩樂,會貽下什麽禍患。
“兩位姑娘,你們著實也太悶了吧,吃了我的湯圓,開了竅,你們,哈哈!…”
然後揚長而去。
留下一個湯圓攤子,誰收拾?
留下我倆目瞪口呆,面面相覷,誰收拾?
一發不可收拾。
這禍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頭的一個疤。
當下,匆匆回到西湖斷橋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擠壓,企圖把那小湯圓給弄出來,誰知名就像人間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難拔,再也弄不出來了。
我們靜待它消化。
心想,我們與世無爭,與人無憂,不應該遇到報應呀。也許呂洞賓只是開玩笑。
過了幾天,沒有異狀。不痛不癢,無災無難。那小湯圓是——什麽七情六欲仙兒?一定是仙家的丹藥,用以增加功力的。
漸漸,我便把此事置諸腦後了。
一天我悠悠醒來,不見了身畔的素貞。
她一定是到那煙霞洞、石屋洞、水樂洞等處倘樣了。我找她去。但她沒有鑽洞,她在花港牡丹叢畔,凝望著水中那鮮紅嫩授,雙雙泛遊的金魚。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裝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過頭來:“一個女人裝扮給另一個女人欣賞,有什麽意思呢?”
“一個女人贏得另一個女人的讚美,又有什麽樂趣呢?’他在那兒歎息。
我愕然:
“你不喜歡我?”
“喜歡。”她道,“但難道你不疲倦嗎?”
“我五百年以來的日子,都是如此度過了。”我有點負氣,“對你的欣賞和讚美並不虛僞。如果虛僞,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顧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蘇堤。我纏在她身後,絮絮叨叨:“你不喜歡我?你不再喜歡我?”
蘇堤,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條長堤,剛由一個喚蘇東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間六條橋: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更是古樸美觀,堤岸百花爭妍,芬芳襲人,在這六橋煙柳、蘇堤春曉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條蛇還有什麽心事?
素貞近乎自語地對我說:“‘你看,這裏有一叢花,我說最愛的是那一朵。有一個人聽見了,他自我身邊走過去,慢慢兒摘取,替我插戴起來,哎!這真是人生難以形容的樂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麽?”
她一點都聽不到我反應: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會哄我:這花,只有你才襯得上呀。於是我便聽從他的話。這有什麽難?只要我稍爲降低自己——”
“你不是說——?”
“正是!我希望有一個這樣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瘋,你曾說過,看不起這種動物,因爲他們質素欠佳。”
“是嗎?”
“你記得嗎?你說中國最優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們全都死去,太遲了,到你想要一個男人時,男人明顯地退步。”
晚上,我倆自湖底出來,吸收青煙紫霧。我的熱情明涼,沒有她興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來拉我的手,“我並不打算要一個優秀的才幹呀。你看,這些自詡爲人中之龍的動物,總是同行相輕,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輕易地就以‘瀟灑’作爲包裝,變心負情。我不要這些。”
我覺得好奇了:“你要什麽?”
“任何男人跟我鬥智,末了一定輸,因爲我比他們老一千歲,根本不是對手。”素貞的眼睛在黑夜裏晶晶閃爍,“我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變主意了。也許這是她一直以來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沒有她那麽處心積慮。只因她的願望,好似令我們平靜的生活,有了漣漪。後來才發覺,不是漣源,而是風波。
“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平凡好嗎?”
“小青,我們自身也已經夠複雜了。”
“但——你不過是一條蛇。”
她聽了這話,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歲的蛇,地位比一千歲的蛇低,但一千歲的蛇,地位又比才一歲的人低。不管我們驕傲到什麽程度,事實如此不容抹煞。人總是看不起蛇的。我們都在自欺。
“還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陽的炙曬,令自己的血變暖I你要用針線把分叉的舌頭縫合,令它變短;你要堅持直立,不再到處找尋依憑;你要辛勤勞碌,不再懶惰……還有,你要付出愛情,否則交換不到什麽回來。”
在我長舌亂卷、口若懸河之際,素貞認真地思考。
我企圖加以阻攔:
“姊姊,真的,人類,一朝比一朝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義了——但我永遠都有。”
“我喜歡你,”她說,“我甚至愛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這樣的春心蕩漾,春情勃發。
素貞喃喃:“好歹來了世上……”
這回輪到我默然。
於是她開始長舌亂卷,口若懸河地說服我了:
“我倆不若‘真正’到人間走一趟吧。試想想:在一個好天氣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嶺散點寒燈,襯托纖簾樹影,像細針刺繡。與心愛的人包了一隻瓜皮艇,綠漆紅篷。二人落到中艙,坐在燈籠底下,吃著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著龍井茶……真是煙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只羨鴛鴦不羨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類不會起疑嗎?”
“啊,你這是意動了?”
“沒有,”我死口不認,“只是,我無法阻攔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處幹嗎?我耐不得寂寞。”
“我們明天便去!”
“老實說,你是爲了愛情而去,我,則是爲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別?”
我仿佛見到一個剛剛走月的胎兒,正在母體子宮中不耐蠢動。
是的,素貞的心已去,大勢已去,她要逃離這濕冷的洞穴和這一身腥臭的鱗片,留也留不住了。
計劃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還見到素貞正在風騷地扭腰舞蹈。
當遠處天邊,被一種酒醉似的鮮紅的顔料渲染成暈時,我們已整裝出發。
天還沒亮透,美妙蒼茫,草木微微顫動,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開始營業,店鋪的小夥計,怪論地打著呵欠,他一定沒發覺這兩條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蛇。
忽聽得一降水魚産。
只見一個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著木魚來報曉,他念著:
“南無佛,
南無法,
南無增,
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但只他,
仰步伐哆…”
樓房上許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來報曉了——”
女人膩著媚音:
“別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倆見他一路走過。好些店鋪不情不願地啓市了2賣頭巾、詩畫、吃食、熟肉、藥、蜜餞、魚和花。吵鬧爭持又開始了。
小販倚在鹽擔子旁打瞌睡,狂歡達旦的登徒子此時才醉醺醺、腳步不穩地回家轉。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鐵的工匠開始了他一天的轟擊怒吼。汗發出酸餿味。
多麽鄙俗的人間!
街道上傳來前略的馬蹄聲,循聲望去,一根長柄挑著的白紙燈籠,在馬頭前晃動。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無朝氣,只懶散地踱步前進。蹄聲忽地止住。
懶洋洋的馬抖擻一下,馬快見一個精壯和尚自巷子出來。
他有點詫異:
“怎麽今天和尚待多?”
素貞見有點不對勁,把我扯過一旁靜觀。
我見這個,不同剛才那個。
他年歲不大,卻眉目凜凜,精光懾人,不怒而威。眉間有若隱若現金剛珠,額珠半沒膚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單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頓地一點,各環震顫,發出清音。
素貞道:
“這是高人!”
我問: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這個雄偉做岸的和尚,應該比人高明點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02
他沈著地尾隨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實地。袖中鏡子迎機回金光一閃,只見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個蜘蛛精!
我來不及告知素貞,她早已看到。鏡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見這看來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顧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罷休。他恨道。
“當今亂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盡。我不爲百姓請命,誰去?我不久地獄,誰入?”
他肅立,把禪杖一頓,環音有點響,昂然追上:
“‘兩頭俱截斷,一枝倚天寒’!葷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麽認真而且莊嚴,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責。我只好呼聲,與她一起,又尾隨他們,看好戲也。老實說,我根本忘記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災樂揭去。
密林中漾著霞氣。風很大。兩個白影子,一先一後,離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無其事地:
“老師傅、早。大家順路,不如結伴,戲弄人間吧?”
白眉白領的老增有點警覺。但聽得身後來人道:
“前輩,看閣下變得極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請問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聽,原來同道呢,方鬆懈下來:
“光陰似箭,轉眼已經兩百年了。你呢?”
“慚愧。我才不足百歲。”
“晤,難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話猶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鏡驀地亮出,只見白眉白須,突爆發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臍中急吐毒絲,原形畢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這妖精!”
他抛出金缽,做手印,口中急念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風,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缽中,發出慘叫聲。哀求:
“法海師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輕而剽悍的臉,毫不動容,“天地有它的規律,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務!”
“求求你——”蜘蛛的臉色大變,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滿嘴毒液,手足痙攣,不住抖動,“師傅天生慧根,年輕得道,未經入世,不知做人之樂,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爲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見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廢話!”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掙紮,一手推歪路邊一個涼亭,把缽抛下,鎮在亭底,然後從容地把涼亭扶正。拍拍雙手,乾淨利落。——看來他閣下習以爲常,“鎮妖”乃唯一營生。
虧他還功德無量地盤坐冥思,全身泛一層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後冉冉出現。
忽地,他豎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於攀轉向大石後的我方。“0阿一”
我倆驚呼,不知何時漏出風聲妖氣。不不不,此時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聲霹靂,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現出一道裂縫似的,水嘩嘩往下撥,趁此良機,轉身便竄。
雨水鞭打著我們,輕薄的衣衫已濕得緊貼肌膚,一如課程。身外物都是羈絆,幸好天生腰細軟矯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後那錯愕的和尚,那以爲“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時之間,已被抛在遠遠身後。
“姊姊,好險!”
我們互視彼此濕儒的女體,忍不住笑起來。——只有區區二百歲的“幼稚生”,才那麽輕易讓人家給收了吧,好不窩囊!
擾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達至此處,我倆盤卷在樓閣的梁上,被一陣奇怪的樂聲吸引。
不知是什麽女人,也許來自西域、天竺。她們隨著如泣如訴的風騷音樂跳起舞來。
真有趣。
腳底和手指,都塗上紅色,掌心也一點紅,舞動時,如一雙雙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頑皮,頸脖亦推波助瀾地挫動,雙目左右一脫,眉飛色舞,腳上的銀鈴響個不停。看她們的衣飾,實在比我們俗豔,黑、橙、銀、桃紅、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們貨真價實。
趁著吸食五石散的樂師半昏眩半興奮地撥弄琴弦,正窺看凡塵糜爛的我,順勢一溜。
溜過它的大招牌:“萬花樓”。
溜下木板地,經過酒窖。好香,伸頭進去咕喀咕哈喝幾大口。
溜過纏綿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無人發覺。
我自舞娘中間冒出來。
吐出一口青煙,先把場面鎮住。然後,我把适才見過的姿態,—一重視。音樂響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爲這是本能。有哪個女人的腰勝過一條蛇?
大家如癡如醉地,酣歌熱舞。
我有點飄飄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貞不見了。
一個白影子閃身往外逸去。
好沒安全感,我只得尾隨她。
雨後的月光,清如白銀。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另一場急雨。過水鄉,一間印刷書訪,燈火通明。
水槽中浸著去了殼和青皮的竹鑲,成稠液。工人們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個槽中,煮成漿狀,一邊賽至如泥。
紙漿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壓,水濕盡去。紙模成形,工人們把它懺—一貼在熱牆上,焙乾。
當已幹的紙撕下時,已被趕緊壓印在《妙法蓮花經》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卻聽見背誦詩句的聲音。
來是空言去絕縱,
月斜樓上五更鍾,
夢爲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廉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蓮山遠,
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是一首唐詩。乃前朝之作。
念誦的人,只見其背影,正提筆在一張芙蓉汁‘它箋”上,寫下這些句子。
我見到那春心蕩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當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還打鼾;有些聚在一塊賭錢喝酒;有些雖然勤快,卻是動作粗魯搬擡哈喝,嚇人一大跳……寸b起他們,這個男人倒是與衆不同。
一隻粗壯的手把他的色箋搶去。
“你這窮書生,主公著我們趕印佛經五百冊,就等你觀音像雕版,你還只顧念不值錢的臭詩?”
這個一身汗臭的工人說畢即把包籌拳成一團,扔到旁邊去。
書生自辯:
“我正在觀想觀音的樣子嘛。”
一張白紙攤開在他跟前:
“你‘寫樣’時想著萬花樓的巧雲和飛煙不就成了嗎?”
“庸脂俗粉,又怎能傳世?”
雖看不清他面目,但見他不願下筆的堅持。終而作罷: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後也不用來了。”工人嘲笑著,“你心比天高又有什麽用?工作都做不長,還是回到家中藥店當跑腿吧,哪有飛黃騰達?”
書生默默地離去。
燈光映照他的側面,看不清切。
瀕行,他想找回剛才的詩篇。
但遍尋不獲。
天際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亂飛。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轉過面來,素貞在暗處瞧個正著,臉色一紅。
書生拍起無端的落花,有點詫異。
我見素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終於走了。
她也不理會我。原來早已把團起的詩篇,細意攤開,貼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無人。
素貞暈陶陶地回家轉。
不知我倆過處,青白妖氣沖天不散。
一個瞎子忽地駐足,用力嗅吸。
我倆與之擦身而過。
第二天,起個絕早。
算准時辰,一觸即發。
已是清明時節,但早上起來,晴空無雲。街巷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上墳去的。
素貞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給。她的臉被春色戴紅,眼睛是美麗而饑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爲了“深入民間”,不再在湖邊堤畔漫遊了。我們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並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銀塔在寶石山上,相傳是吳越王錢弘似的宰相吳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衆信念經,孝子賢孫燒鏡子祭祖祈福。
“小青,見著了沒有?應該在此時此地——”
她還未說完,目光早已被吸引過去。
好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位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等,來追薦祖宗。只見他與和尚共話。隔得遠,聽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無旁騖之情,卻是十分動人。——如果對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見,見他別了和尚,離寺道起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到六一泉。
“昨夜見的是這個了?”
我尾隨素貞。素貞尾隨池。“真的這個嗎?挑中了不可以退換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貞忽然羞郝:“怎樣上?”
嘿,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真是不爭氣。不管她有多少歲,多少年道行,一旦動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縮起來呢。
我沒好氣:
“上去告訴他,你喜歡他,願與他長相廝守……之類。”
她躊躇:“我豈可以如此輕賤?”
“輕賤?如果你喜歡他,繞什麽曲折的圈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她依舊躊躇:“我開不了口。”
“你是一條幹年道行的蛇,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麽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複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我但覺素貞窩囊,欲掉頭他去。
馬上,又回過頭來,我對她一字一頓促狹地說道:
“你不要,我要!”
“不!誰說我不要?”她著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來到西岸橋頭,過了橋,他便上船去湖的對面。而我們二人還在中途作龍爭虎鬥,看誰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針引線?”算了,見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說。
我會計念咒,忽地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藍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飄蕩,在淡煙急雨中,撐開一把傘。
真是一把好傘,紫竹柄,八十四骨,看來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這樣好的傘,這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風風雨雨呢。尋勞客成了落難人。不由得起了傳惜的心,素貞更是不忍。正沒擺佈處,柳樹下劃來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嗎?我想到清波門。”
船家應了,與他議好價錢,他上船去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喚道:
“船家,請等等!”
拉了素貞來:“這樣的大雨,前後都沒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沈吟:“怕不順路呀。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門的。”
“我們也是到清波門去。”我急接。
“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併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與素貞眼神一觸。船靠攏了,自柳樹底至船艙,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撐了傘,出來稍迎。
“小心點,別讓雨打濕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貞弱不禁風地款擺,還作出險要掉下水中之狀。他顧不得男女之別,情急情危,連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個好夢的開端。素貞已是心神俱醉。
我見她得享溫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擺一番,誰知這二人早已雙雙跨進船艙,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錯,幾乎一跤跌下水裏,雖則我自小便在水中長大,難道在這關頭現出尾巴來劃戲麽?急忙用腳趾抓牢立定。
真氣個半死。
到了艙口,只見兩條木板作凳。艙位太小了,我倆坐一條,他坐一條,便顯得擠通不堪。本來是相對的,誰知他坐不住,忽地轉了身,背著我倆,頭垂得低低。未見又坐不住,忽地撐了傘,竟欲跑到船頭上去。
“噯噯,相公你別走。”
這一喚,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見他老實,我也不敢輕狂,只得做些天下間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貴姓”起,交換身份,交換身世。據說娼妓面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盤問”完畢。
相公姓許名仙,錢塘人,二十五歲,自幼父母雙亡,投靠姊姊姊夫,他們那藥店開設於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當然,那麽窮苦,尚寄人籬下,怎有本事娶親?看來只有我姊姊才會喜歡他,一半因爲人,一半因爲色。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
素貞細意聽了,便又造作地對我說:
“小青,你問了許相公一籮筐的話,怎不問問他有什麽要問我們的?這是禮呀。”
於是身處夾縫中的我,又問許仙:
“相公,有什麽要問問我們姑娘的?”
他沈吟半晌,道:“沒什麽要問。”
我便回話:“他沒什麽要問。”
大家那麽近乎,面面相覷,還要一個中間人傳話,好不煩人。我一擰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團,溜到何處“只靠著艙邊,望著煙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惱人的春天,惱人的春意。結果我還是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一口氣把一切都說個精光:
“姑娘是白素貞,四川人氏,我老爺做過處州指揮。不幸雙親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爲清明節近,姑娘帶了我——小青,上墳掃祭。我們在杭州,投親沒遇,無依無靠,又值一場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載,實是狼狽。”
見他洗耳恭聽,甚爲專注,便又道:“我們的身世,完全告訴你了,還有什麽要問?”
“沒有了。”然後一切歸於沈默。
真氣餒,生平第一遭出來勾引男人,竟遇著個不通情的呆子。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稅稅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
素貞額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輕緩沿額遊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兩滴悄悄下溜,經粉須,遇腮紅。界尖的另一水點,亦隨人中滑至唇邊……
這兩顆水珠兒,到底會不會碰上了,凝成一氣?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頜處才作招呼?
許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貞竟然嬌羞柔弱地,別過臉去。
他得不到落實答案。
有點依依。
素貞指指那傘。我裝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門岸上,他撐起那傘,見我倆衣衫盡濕,孤苦無依難於上路,終鼓起無窮勇氣:“姑娘,這傘借予——”
我即接過:“哎,這傘相公明日來取回好了,謝謝!”——這才算有點眉目。
姊妹倆合打一傘,正欲嫋更沒入雨霧中。許仙有點靦腆:“姑娘好走。”
不。素貞回首:
“相公,你曉得往哪兒取傘?”
“我還不曉得。”
“我家住箭橋雙條訪巷口,寓外有小紅門,上書白寓。——許相公,明日你可准到麽?”
“不管晴雨,准到。”
“風雨不改?”
“是”
於是我倆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傘,施展那嫋嫋的身段。兩條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間糾纏不清,幾乎沒結成情繭。
我肯定這小子今夜裏睡不安寧,睡夢中,心猿意馬馳於裏,浪蝶狂蜂鬧五更。金雞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夢驚醒。
我也在疑惑。聽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推眼前一個,有什麽能力叫女人傷心?
素貞的眼光,一失中的。雖是落魄人,但卻有綿綿意呀……
結果睡不安寧的,除了二人,還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貞已把這荒宅佈置妥當。箭橋雙茶坊巷口的一所樓房,進來是個粉紅嫩綠的大荷地,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槁子眼,當中挂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畫。——也不知自哪里偷來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龍井茶,呆望杯中嫩葉成朵,一旗一槍,浮沈不穩。
“你算定了他會來産’我問。
“當然,他說風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來,怎辦?”
“一定會來的。”
稍頓,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邊打掃好了沒有?酒菜準備好了沒有?”
哎呀,我那麽困,卷住橫梁,剛打個呵欠,空中有只蒼蠅,自投羅網,長百一伸,先來個小點。吃過蒼蠅,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銳的長牙又露出來。
“你要控制自己!”素貞教訓道,“做人有做人的規矩,別壞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蹤,腳踏實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來,我們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來。哪有這麽現成的便直可撿?他不來,不過損失一把傘,值多少?來了,得損失一生。”
“難道我不也是一生嗎?婚姻非同小可,人間有所謂生死相許,誰只著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載?我和他有緣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嗎?他長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說中了吧?
說完撇撇嘴,跑到門外。
這小小巷子,行人往來不絕。太陽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貞那過分的相思,真沒種,才不過一見鍾情,一見鍾情可靠嗎?我不以爲然。
無意識地站在門外,不做什麽,其實正做著什麽
眼睛如一張深網,撒向小巷極目處,是的,行人往來不絕。
我想,這樣的生涯,多煩悶,只因爲男人的一句諾言,便苦苦守候,心中還念記他的輕攀淺笑,三言兩語,手揮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涯!
眼中依舊不見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來不絕。
筆直的小巷,被我網得扭曲了。
一定會來嗎?——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數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聽到這個男人在喚我。
擡頭見許仙。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他換過一身乾淨好衣裳,深淺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斷絲連。
“相公,我等你,等得雙腿都發麻了。”
他連忙拱手道歉:
“對不起呀,雕版沒做好,一時走不開。我一路找,又怕走錯了地方。走對了小巷,又怕等會不曉得言語…·”
“那有什麽可怕?”
“小青,你看我這一身可還瞧得過去?”
然後他秀長風目,已暗探內院。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現了,我的心劇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並沒流連於我身上。
“小青!可是許相公來了?”裏頭問。
我只得延請他進去。一路走,只見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更蒲,兩邊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間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許仙正打量間,我那姊姊丰姿綽約地現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沒她嫵媚。
“許相公諒是採用飯。”
“不不,我只是來取傘吧。”
素貞道:
“相公的傘,昨夜又借了給舍親,因他趕路,故今日仍未送來。再飲幾杯,著人取回給你吧。”二人便淺斟低酌,一時間竟不提那傘。許仙告辭回家。
03
第二天,還是等他來。
他人沒到,忽地來了一個瞎子。他是有眼無珠,以鼻當目的臭道士,兩個精靈的道童相隨。
只見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們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驚,閃身靜觀其變。
誰知他道:
“是這兒了!快灑。”
兩個道童手腳伶俐,把一些濃烈的粉末灑潑在門外牆邊。好難受!此時許仙卻已抵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兒?”
瞎眼道上聽到人聲,忙戒備著,不知來者是什麽“東西”。
一個道童忙解釋。
“順父,這個是人。”
許仙莫名其妙。一怔:
“誰不是人?”
“難道相公不知道屋子裏頭有蛇妖嗎?”
豈有此理!拆穿我倆來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見的,要靠看不見的來相告?”許仙一點也不相信,斥道,“你們在這兒妖言惑衆,污染民宅,當心我告到官裏。”
當下換過溫柔腔調:
“兩位姑娘,我許仙來了。”
道士氣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竅的睜眼瞎子,看你一陣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貞稟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熱攻心,“吧隨”一聲倒地,已全身發軟,嘔吐大作。
好個素貞,臨危不亂,即時把桌上酒壺倒傾,衣袖一揮,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惡的粉末沖走了。
空氣變得清新。
我倆方才魂歸原位。收拾身心,出門會客去。
素貞款款現身,儀態萬幹,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白姑娘,今天我來遲了。”
她若無其事地問:
“呀?一陣急雨把硫磺都沖走了?”
“這裏有蛇嗎?”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著人明天再來灑一遍吧。”
我不惜不願:
“吃過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經事。”她有心把我支開,“許相公這兒有我。”
沒轍。
我只得無奈地離場。
先緩步,後急走,再飛竄,直追道上去。
你以爲我不知你幹什麽勾當麽?——“說來話長了··,…”素貞一定微笑著,就著爐火,替許他把濕衣烘乾。
“我倆剛搬至不久,家中沒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壞人打主意,遂製造流言,說屋子裏有蛇,還特地請了道上來捉妖呢。”
她那麽老弱、風情,卻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似的,誰不生同情,企圖保護?
就趁著許仙心搖神蕩之際,她必然伺機碰碰他這老實人的手:
“相公,這幾樣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這都是我親手做的。”
嫵媚地爲他布萊、舉杯勸飲,把心事悠悠套問。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渾身解數,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勞你玉手。”
她又再強調:
“說來,也是因著家中沒有男人,所以多請一個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嫋嫋輕煙,像一根顫動著的心弦。
竹樹的影兒在紗窗外點著頭。
素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訕訕地,沒話找話說,還是老套:
“我……我是來取回那傘的。”
“哈哈”她恨恨。
臉上還是嬌羞萬狀:
“哪傘,索性擱在我這兒吧?相公,我飄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燒的好菜——”
“我”
素貞見他沈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選擇,主要是家中還有一點資産,並不貪慕升官發財,而且閱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語無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樣,自食其力,沈靜寡言,我才喜歡。”
我向空中暴喝一聲:
“無恥!”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罵的是誰?——是罵家中那一對,抑目下這三名?
“你們幹些什麽勾當?”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豎起耳朵,決意跟我耗上了。
在橋邊,走水道,他枉搖銀鈴念咒語,哪里是我手腳?
三個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懲大戒。
老實說,若我不是記挂姊姊與那男人不知進展如何,還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倆如今怎麽樣?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嗎?凡人結得神仙眷屬,自己也成仙了。
人說眼爲情苗,心爲欲種。
素貞寬衣解帶,一層一層又一層,如同蛻皮。
許仙秉燭來窺看,呆住了。
素貞連忙一口氣吹滅了火。
火在帳內燒著。黑暗中,只聽見輕微的喘息。她把他糾纏著。
他在她耳畔軟語。
她笑:“我不依——”
真選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雙目發出晶光,居高臨下,好奇地偷看這一幕。
他們如膠似漆地搖蕩和纏綿,動作斯到緊要處,我屏息觀戲,隨之目瞪口呆。
素貞在他身下,星眸半張,忽地發現了我,使在那兒用眼色趕我走。
我在他倆上面,目睹這發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倆便是一對了,每朵花都有一隻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麽?我的落力和熱誠,有什麽回報?一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兩個喝過合黨酒的人,雙頰緋紅,無窮恩愛,派如意。如是者我亙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氣悶地,非常無聊地拖曳著,腳步寫上個長長的“一”字,不知何去何從。
走著走著,便被一陣耀目銀光吸引了。
既是無所事事,穿牆入壁,一看究竟。
這一間密封的屋子,原來是庫房,堆滿白花花的銀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銀子填補,亦勝過兩手落空。
如入無人之境,銀子唾手可得。
它們整整齊齊,一式一樣,起棱起角,卻是人間瑰寶,買得一切。但給我銀子,我想買什麽呢?
偌大的庫房,我顯得渺小。托著頭,孤單寂寞地,任由銀光在臉上反映。幾乎可在上頭暢泳。我澱地一推,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是的,包圍了我,淹沒了我,仿效著素貞的種種媚態,仿佛聽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來,意興闌珊。
隨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難道就在銀子堆裏過日子麽?
那開了草的素貞,精神有了寄託,開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過一兩天,她熬不住。
“小青,隨著來,找我的許仙會。”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只好備只小艇,幫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過水鄉。
剛好在印刷書坊的後面。
許他在階下,木板上有觀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動著刻刀。妖統的觀音坐在蓮座上,活脫脫便是我那親愛的姊姊。
看來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黃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觀音的臉絆紅。
一個年輕的印刷工人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地來了。
“今天何以那麽遲?”有人問。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夥圍上來。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親嗎?”
他帶著界音:
“兄弟們,可憐我要與一個陌生女子結成夫婦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語,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聯想到一個平凡資淑的婦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熱騰騰的場吹涼,送到他跟前,侍候著。孩子爬在腳下,一個兩個三個,丈夫不悅,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罵,哇哇的哭聲,驚破黃昏的霞彩。
他歎息一聲。又一生了。
“唉”
只見許仙也在歎息:
“唉”
但,許仙的心事,是因爲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願望飄飛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燈,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給寫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隨著流向萬花樓,妓女們一一擡起,爭相調笑,過一個你追我逐的風花雪月夜。
許仙持著刻刀的手止住——
他見到我倆。
在一個意外的時辰。
他心念一動,她就出現了。
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最老實的人也鼓不過此般誘惑。什麽也扔下不顧,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趕緊赴一個注定的約會。
許議原來那麽一本正經,德高望重,知書識禮,文質彬彬,但。他跳上我們的船兒。
“你們看,”大夥在詫異,“許仙這廝找到他的活觀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樂聲大作,都是遊人玩賞助業
素貞道:
“船地劃到湖的那邊去好嗎?”
他忙不疊:
“好,越遠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較好?”她笑。
“只我們兩個吧。”
素貞看看我:
“我們兩個,還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責:
“我只是一對口快說錯。又怎會扔下你一人呢?你別小氣了。”
小氣?你去算一算,我與素貞相依爲命有多久?如今你一個新人,成了新歡,還回頭來說我“小氣”?才不過三分顔色,便上了頭臉,氣得我:“我不去!”
許仙連忙過來作揖:
“小青,我說錯了,諸多多包涵,請與我們一道遊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間活動只限白天,夜裏常宵禁,悶得很。唐末五代以來,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後,夜市相當興旺。坊巷市井,酒樓歌館,常鬧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開張了,所以最熱鬧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這些都不是我的娛樂。
三人仍是困團在一樣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叢生。
艙口亦兩條木板作凳。
時移世易,這一回,輪到他倆共坐一條,我坐一條。
幾天之間,我淪爲了素貞的次選。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頭上去。
並沒有誰造出來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蘇堤流去,荷葉剛長出來,還很嫩,因是初長,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鮮,容不得分人驚擾。很自覺地細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蟲聲如繁雨急落,發出它們也不瞭解的鳴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厭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厭倦它,抑它先厭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憶從前的懶散,無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當我回過頭去,便見素貞與許他喝喝細訴,她不知預備了什麽措詞,總之是甜言蜜語,這又不需要本錢,二人交換得密不透風。
自我姊姊的神情,閱讀得她之快樂。她從沒如此快樂過便是。
她說:“你看,這景致多美滿,這環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東西可以永久。……”
他說:“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如此這般,又談了一夜。僅僅是回憶,也足夠一百年用。船過孤山,許仙指著橋頭:
“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橋,叫斷橋。”
“這名字不好,”素貞惺惺作態,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劇。如果可以改……”
我進了艙,接碴兒:
“我祝你倆不斷。橋斷有什麽相干?”
素貞過來,握著我的手道:
“小青,謝謝你。”
不過一句祝福,引發她感動如斯,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話來。當時,我不是不真心的。無論怎樣,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機緣巧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結成夫婦?
當我這樣豔羨著時,遊目於夜色,無意中見到堤岸上,有個小小的黑點,屹立如山。這個影兒,不知是誰。
他合什。只以目光緊隨我們船兒,不動。船兒走遠了,他沒有動過。
我並無將之放在心上。
這晚過得特別慢。
回去後我送他們一些禮物,我手扶欄杆,腳踏胡梯,上了閣,取下一個布包地。親手遞與素貞,她打開一看,卻是五十雨雪花銀子。素貞朝我會心一笑。心知那是偷來的。一條蛇的操守會高到哪兒去?
“相公,”素貞對他說,“這銀子你儘管取去打點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說項,成就這頭親事。如果不夠,再作打算。”’
“夠了夠了。”他把銀子藏於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戀。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傘,好多著姑娘一陣。終於我把傘塞向他手中。這傘,真是千古妙用的鵲橋。沒有傘,哪有故事?——沒有藉口,哪有再會?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歡女愛,心有靈犀。真是。把傘撐開,甚至幻見五彩天虹。把他俊臉映照得輝煌。
“得了吧,你回去辦好事,明兒再來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遲遲疑疑的,憨氣逼人。
結果在小紅門口道:
“我明日再來。”
——誰知明日再來的,不是許仙相公。只聽得門外一聲鑼一聲鼓,喧囂嘈雜。一群老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發生什麽事?”我推窗一看。忽見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壯漢子正排衆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這兒嗎?”
下站的是緝捕使。他向衆人喝問。
“誰住在這上面的?”
老百姓紛紛細語,都說“不知”。——原來是一個廢宅,什麽時候變成白寓呢?公差威風凜凜地又來辦什麽案呢?很久沒大事發生了,一時之間,甚是興奮,左右忖惻。素貞道:
“小青,許是你那五十兩銀子出事了。往哪兒偷來的?”
“隨便一間庫房吧,怎麽記得清?”
“你看你——”
“妹姊,難道你不明白我是爲你好?除開我,誰肯偷銀子來讓你貼補男人?”
見我義正辭嚴,素貞也不答話。忽聞得人聲鼎沸,那群器宇軒昂的公差也上樓來了。怎麽辦怎麽辦?…
“裏頭有人沒有?”緝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開房門。
他一推開房門,就呆住了。
他見到我。
是的,都是素貞足智多謀,她說:“到了危急關頭,女人誰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緩緩地上步,青綠裙子就無意地幻成細碎的輕浪,斜斜跟他一眼,裝作不知如何開口。然後我索性不開口了。
像我們這般長舌的蛇,要隱瞞說話能力,原來並不難。我的膽子大起來,因爲我的戲演得登樣。
這個呆在原地的粗壯漢子,他的職位不低,他見過的場面不少,忽而英雄氣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許仙並沒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這是一個考驗吸引力的機會,我要玩這個遊戲。
“公差大哥,請問貴姓?”永恒的開場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爲什麽在我家樓下跑喝呀?嚇得我們姑娘家心兒撲撲跳。”
“是這樣的。”這男人把聲音放輕點,“日前邵太尉庫內平空不見了五十兩銀子,曾出榜緝捕,今早有一對夫婦到來出首,說是其弟不知如何,獲得五十兩贓銀,爲免牽連,帶到官府去,我們奉命查案。”
是許仙供出來的?
“那許仙怎麽說?”
“他說他對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麗女子相贈。這位姑娘——”
“什麽?”我做了個受冤無告的委屈表情,還伸手按按胸口,垂下頭來:“你說我是賊?”
眼淚都要淌下來了。
“何大哥,我們身家清白,書香世代,詩禮傳家
“當然,姑娘如花似玉——”
“謝謝何大哥的讚美。”第一次動用色相,就有這般惑亂人心的成績,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點光彩,這遊戲真好玩。“如此,你就別來驚嚇我們了。請進來見過我家姑娘。”
踏進門,見一張床,床上挂了帳子,只把裏頭的人遮蓋,影影綽綽。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貞。你別粗暴盤問,冤枉好人。姑娘嬌生慣養,她會哭的。”
裝強大難,扮弱小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你們官爺們拔一根毫毛,比我們腰粗,隨意問一兩句話,事情便過去了。”
掀開了帳子,素貞現身了。何立驚豔,更是魂魄不全。忽然聽得——
“大爺你在上面查到什麽沒有?”
底下人不耐煩了,眼看會接踵而來,事不宜遲,素貞召我過去耳語幾句。
素貞又向何立說道:
“請官爺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轉。
回來時,素貞接過布包兒。纖纖素手遞與他。何立不知就裏。
“何大哥,你接過了,來我這兒有話說。”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牽著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滾。你緝捕到賊人,不過立點小功,但這裏另有五十兩銀子,燦白燦白的,你接過去,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諸事不提。”
素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開我倆,誰也不曉得。”
我用全身簇擁他,推向門邊:
“大哥一定會得交代。說看錯了便是。”
看著他會意地下樓去了。
他一定會得交代。
04
任何一個人,只要他不是窩囊廢,也一定會得選擇。名是虛幻,利才實在。說金錢萬惡的人,只因他沒有。
我打發他走了,他又打發底下人走了。
這場官司化作無形。我松了一口氣,還好原形沒有畢露,否則壞了素貞好事。
但,難道這場遊戲中沒有犧牲?我心中也有一點委屈,我並沒有愛他,這不過是一個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誘之際,難道不必動用精神氣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銀子給了,人走了,他也並沒有愛我。想起來,不過是一個莽夫。
素貞換到的,我換不到。然而這許仙,都是這許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著許仙竟是那樣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歸罪於許仙,“他不應該恩將仇報——”
“他沒有!”素貞忙說項,“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難道他不會攔阻一下的嗎?”
“也許他有。”
“難道他不會幫你講話嗎?”
“也許他有。”
“許仙這廝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說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竅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滿的話就是‘一概不知’。”
“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換作是你……”
我忙作勢一截:“永遠不會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樣說,她都不會聽我的了,何必多費唇舌?“你聽著,我一概不知!”
素貞捉住我的辮子,輕輕朝我頰上一拍。我倆又親明地笑起來。
像不久之前,每當她聽見我講一句俏皮語,一時接不上口了,她都會這樣的拍我臉頰,很高興我倆還是舊時一般的熱切。
——誰知,門外又來了那男人。
許仙面帶愧作之色,向素貞遞上一把扇。
他什麽都不提,只輕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鋪買的,專程買來,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貞也不提。
但我決不放過他。
“許相公,雖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話要問。”
素貞忙維護:“已經過去了。小青你去泡壺茶出來。”
“不!”我立在原地。
“許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懷疑,你不要冒這個險。”
當我說完,素貞也望向許仙,聽他回一句話。
“這——這樣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親事,本來是不必教他出錢,也甚樂意,以爲我自攢得些私房,誰知一看銀子,妹夫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型大小,大叫一聲:‘不好了!全家都有禍!’…你們想想,妹夫是個怕事之徒,怎不馬上拿了銀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問話,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後他們追逼之下,方把這宅子供出——”
“你也以爲我倆是賦?”
“連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問。
“小青,泡壺茶出來。”素貞打發我走。她在我耳畔,帶點央求和威脅,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脅了,“我的事,你別管。”
我歎一口氣。
撮了茶葉,好好一泡。
唐代飲茶十分講究,牌羽還寫過一本《茶經》來精研細品,那時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爲泡飲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極品的好條,那還是頭春龍井呢,摘於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龍井,又稱爲“蓮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聽得許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哈,怎的這個男人,起誓成了習慣?我失笑起來。
這條叫“蓮心’,但喝茶的二人,蓮也是蓮,並蒂的,剔去了苦心。話由他說盡吧,我無話可說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過數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過愛你數十年;何況,“一生一世”那麽重的賭注,有誰會全下了?但素貞,她的一生一世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千年、萬年、十萬年……?即使許仙付出了一生,他還是以小博大,抛磚引玉。
“相公請喝茶。”素貞被他看得羞澀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視線轉移。這樣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貞也喝茶。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只爲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倆又一齊放下茶杯,說著以後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點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體諒,我不想久留於此。”
“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到蘇州去。”
許仙意外地道:“到蘇州去?”
難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故業,離開了久居之地。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怎禁得起變易。——何況,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爐竈?
許仙也算有骨氣:
“我許仙雖窮,但也有養家活目的責任,清茶淡飯三餐不憂。娘子要是眷愛,我倆何不在此紮根。”
因他這樣的一番話,我對他又改觀了三分。別看他文質彬彬弱質纖纖,也不似個愛撿便宜的。
素貞比我聰明,且中間又牽涉到愛情,她高興他這樣說。
“相公請聽我的,”素貞婉言,“我自小倒有點醫事上之識見,會得治病開方。要開藥店,一來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來,蘇州離此不遠,你在該處立業興家,也好讓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還未說下去,我便代言:“三來,姑娘有近親在蘇州正有一藥店出頂,現成的店子。”
素貞歡喜地朝我點點頭。我倆同一陣線了。她很安慰。
許仙還有什麽好顧慮呢?今天他送來了一把扇,對了,是異色影花藏香細扇。因這扇,把清焰按起。
許仙又不走了。
每個男人最終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撐到什麽地步。每個女人最終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麽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後,我要把這位置讓出來了。
庭院深深,露濕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見他倆攜手共八紗廚。素貞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一條蛇,如何令得男人快樂,我明白了。
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只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淒豔的煎熬。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著他回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我在二人身後,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回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相公記得……”
幸好結果是在拱定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大雨狂下三天,彙成巨流,發生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會又如伸著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著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屋子沖塌了,莊稼浸壞了。水深及膝,上面浮著貓狗和嬰兒的屍體,發脹發臭。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藥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爲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機。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取,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幹,連帶許仙也門媚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面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管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衆前。
送禮的人排衆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夥在誇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志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爲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只能在群衆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麽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徑往櫃檯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爲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麽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裏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裏,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麽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說是連人帶店一併送上的。”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麽,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爲左鄰右裏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閑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麽?”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麽好?”
“——怎麽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麽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麽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爲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燉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蕩。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製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話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素貞安排虎丘之遊。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鋪,大都前門臨街,後門臨河建築。粉牆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湧橋。
“根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據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三圈閣埋葬於此,三天後,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幹人石,便是吳王築墓,恐機密外泄,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儲色。”
許他聽得衷波說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歷”,而非“研究”。她什麽沒見過?
我忍俊。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爲我所知。她才不過是唐代人,於我知識範圍之內。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爲了什麽,自溢而亡,且葬於此,墓上遍植花卉,號稱“花家”。——誰知她爲什麽而死?我忽然記得,在西湖,不是有蘇小小的墓嗎?看來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齊名。
過真娘墓,繞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參,向東至小吳軒,軒前有望蘇石,登臺眺望,隱約可見蘇州全貌。左邊,便是虎丘劍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書法家顔真卿所書。
許仙著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個小包。
他要素貞猜,小包中的是什麽。
這種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長日在家中刺繡,倚間望夫的女子吧。素貞一眼便看透,還猜呢?
難得她肯纖尊降貴,踉他來這玩意兒。真猜起來了。
“是……糕點。棗泥糕?”
“不。”許仙搖頭。
“——糖?”
“什麽糖?”
“啊,我猜對了!”素貞雀躍起來,“什麽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面的許仙角角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於下風呀。
唉,這種場面我甚是不耐,終於忍不住,眼珠兒骨碌一轉,叉了腰,橫在許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說: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貞見我壞了她的好戲,瞪我一眼。對不起啊,我怎能夠由明知假裝作無知呢?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但這是多麽的費力。我不知道何時是適當的一刻,我不夠聰明。
我遂繼續不可一世:“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松,包含甜。鹹、酸各種味道。對不對?”
許仙見已真相大白,沒奈何,半氣半笑地拍我的頭,捏我的面,說:
“小青,我拿你沒法。你太聰明瞭!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過早揭盅,抑是許仙無意的舉止。素貞木然:“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煩悶,無端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發覺才不過午後。
汗德油膩的,我步進藥棧,踏上臺階。
藥棧是青石板地。在這另一個初夏時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陰涼陰涼的。
我嗅到一片幹的、羞怯的藥香。
許仙背著我,打開其中一個烏木抽屜。那整幢的藥櫃,便是由無數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構成,各自藏著植物的屍體,永生永世不會腐化作塵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麽的草藥,一丁點一丁點地堆放在龍飛鳳舞的藥方之旁。
顔色昏昏沈沈,味道浮浮蕩蕩。
藥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間,瑰兒飄渺四散。
他拈起一個蟬退,忽而擡頭見到我。
許仙淺淺一笑,又低頭專注撮藥去。
見他垂眼的側影,飄渺四散的魂兒,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櫃檯上,趁他不覺,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無意地又擡頭,“吃過中飯沒有?”
“沒有。我不想吃。”
“曖,天氣開始熱了。”他說。然後他伸手把我默膩在頸間的一小撮發絲站開,“去洗臉吧,幫幫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氣。”
“我很悶。”
“快去,別孩子氣。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悶。我幫你撮藥。”
我擠進櫃檯裏去。擠進去。
“小青!”素貞喚。
總是這樣,素貞不動聲色地喚我。已經有三次。
我只好離開藥械,離開了那清清涼涼的青石板地。
擠進來難,要離開,一鑽就鑽出去了。
但我不樂意去幫她的忙。天天地治病處方,見到的儘是苦楚人臉,不快呻吟。
素貞權威地處理人間疾苦,從來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腳踏實地,謹慎持家。每逢年節,又過得頭頭是道,皆大歡喜,贏盡親疏遠近的人心。
自她脫離觸豔的西湖夜月後,也就墮入塵網,真的,多像一個“女人”。
我還不是一個“女人”。
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齧心胸時,我難過得要在小小庭園中扭動身軀亂舞,來回發泄,我實在直立得太累了。
記得從前日子的逍遙,我沒想過在藥店中度過此生。爲了什麽?爲了什麽?我放任地亂舞著。旋身,裙裾輕掠花草,仰面迎著陽光——我沒想過……
淚流下來,不可自抑。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亂舞了幾回。我轉身,見到一個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麽近,他看著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樹壁立,陽光令它斑駁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過得太快了。多麽的危險和可怕。——他明白了嗎?
竹樹的手指在輕輕畫畫,花草禁不住慌張。一切都變得異樣,庭園忽地圍困了不相干的兩個人。
我望著許仙,帶著難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個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錯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會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亂動。”
“對。舞有舞的規矩吧。”
我猛地坐在樹蔭下,仰起面:
“我不喜歡規矩。最討厭了: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
我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也坐下來。非把這辰光好生擒獲:
“相公記得我們初次見面嗎?”
“記得……不過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麽衣服?”
他還沒答,我已不懷好意,挑釁地說:
“我記得!你一身的藍衣,拎了一把好傘,傘是紫竹柄。”
05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身如棋盤走卒,只進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記得我穿的什麽衣服。你眼中並沒有我。真奇怪,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呢。你記得嗎?”
我鼓起勇氣,講了這些不著邊際的、身外之物的話,眼看許仙不堪一擊。——他就像我聽來的傳說中,那一座飛來峰。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無落腳之處,不知留在東,抑或留在西。
“其實像小青那麽漂亮,應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興你誇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會說謊。”
我用急躁而詭異的眼神望走他。貼近他。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喘息相聞。
“一點點?有沒有?”
你們見過一頭貓,捕得耗子後,不馬上殺之,總是松一陣緊一陣的處理嗎?其中不無淩志的成分。橫豎你躲不過。怎麽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覷。
他嚇了一跳,心有點亂。
我送他一顆葡萄。——不,我用嘴銜著一顆葡萄遞給他的嘴。
他驚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連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順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後,這裏、這裏、這裏…,都會長出樹苗來
他任由我的手遊走。
在這紛亂而昏熱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腳步聲忽自另一進傳來,一壁喚:
“小青怎的還不來?”
我長蟲過籬笆,有空子就鑽。
千萬別露出了馬腳。
素貞出來,見只有許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見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兒玩樂去了。”
“我……也半天不見她了。”——許仙講這話時,我暗自地開心,他終於肯爲了我,向素貞說謊。這對一個老實的男人是難的,他也表現得不好,幸而素貞不察。素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臉紅木是因爲初夏的太陽,而是因爲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許仙心虛,更顯得不濟。
“你怎的一臉細汗?”她給他抹汗。愛憐地。順便一腳踩爛了幾顆葡萄。
“天氣熱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氣上去。
“是呀,”素貞瀏覽四周,“都四月了,天氣熱得快。”
“對了,過兩天是目祖聖誕,我打算到廟裏燒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貞一想:“不去了,求醫的人太多,走不開。——你,不著與小青同去?”
說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話。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們吃飯時,素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廟燒香吧?”
我別過頭去。她知道多少?覰得一個空檔,向素貞道:“姊姊忘記了那小湯圓?都是那呂洞賓,把我倆攪弄得進退兩難,還要拜他?”
——其實只是我的難,進退兩難。
素貞失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呢!否則我倒不曉得,有這動人的七情六欲。”
在許仙面前,又故意說:“相公燒香時,可要特別的虔誠。祈求我倆白頭偕老,白髮齊眉。小青,你瞧‘我相公’,連脖子都紅了!”
呂祖聖誕那天,許仙自個燒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來時,不住敍述廟外的熱鬧:“有說書的,看相的,賣藥的,也有噴火的……”
他從沒講過這大量的話,我看著很奇怪。
素貞對我悄道:
“你有沒有發覺,相公神色有異?”
“他活多了。”
“一個不多話的人,忽然要借講話來掩飾緊張,我看一定有點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願這“原因”不是我。心裏有鬼,連自己也不安起來。
晚飯後,許仙又托辭疲倦,入房良久,出來時,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給素貞:
“娘子,這是今天求得的結緣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來。
素貞見狀,若無其事,取過一口氣喝掉了。還表示感謝:
“相公一片誠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過來,滴滴不餘。
許仙目瞪口呆片刻,見一切安然,方才大大籲出一口氣。臉色也和緩了。素貞又隨意問:
“這符可是呂祖廟中求得的?”
“才不呢——”
許仙一時放寬了心,解除警覺,忘記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給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瞞?”
“沒有——”
我見他分明滿腹疑團,怎肯掉以輕心,遂也一同追問:
“這符,可是用來對付我姊姊的?到底從何而來?快說!”
“相公,你我夫妻一場,竟還有事放於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貞的失望,倒不是裝出來的。
許仙馬上自疚了。於是和盤托出:
他今日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一遭,方出令來,見一個天師,穿著道施,負雌雄寶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縧,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藥水,見許他道:“岔道是終南山張天師,見相公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精相纏。我予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許仙說完,忙把頭巾一揭,原來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來是剛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誆素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師還說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會化爲原形,我邊看你喝,邊擔足了心。”
“你懷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虛應一下而已。”
“你懷疑我是妖精?”
“娘子,這天師糊塗,我們不再說他了,好嗎?”
“相公,你沒有答我。”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他呼嘻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素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該開這場玩笑!”她說的時候,語音透了一絲悲哀。許仙俯首。
素貞恨恨:“堂堂男子漢,竟然耳朵軟心思亂,禁不得旁人唆擺,就連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對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兩語。”
許他忙作揖認錯,賠著笑臉:“是我糊塗,聽信讒言,請娘子見諒!”——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忽然之間,我同情起素貞來。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個道行奇低的天師書符相試,把相公說得心神不定,真是豈有此理。
我與素貞,同仇敵愾,聯袂竄至呂祖廟前,找他算帳。
只見一簇人團團圍住那廝,正在書符散藥,素貞蛇眼圓睜,凜立眼前,喝道:
“‘你好無禮!枉在我夫面前說我是妖,書符來捉我!”
對方猶強硬支撐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現出真形來。”
素貞面對群衆:“你且書符來我吃著。”
他送來,素貞接過,便吞下去。我待著功力不淺,也搶過一道來吞。嘿嘿,“現出真形”?真是衣角婦死人,好大威風。憑這走江湖的兩下子,敢太歲頭上動土?
我倆還故意現出頭上的一股白氣和青氣,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衆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袖手觀火,誰知不過爾爾,沒啥看頭,絲毫不吸引,便嚷道:
“這是我們蘇州一等一的郎中,遠近馳名,如何說是妖精?’”
天師被罵得張目瞪眼,半晌無言,惶恐滿面。
我落井下石:“說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廣得民心,一意來破壞!”
嘩,煽得群情洶湧,囂喧鼎沸,他臉色青紅皂白不分。轉身便跑。
我豈肯放過?
追及天師,大喝一聲,他懸空而起,被我駕風挾持,動彈不得,只好任從擺佈。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擡貴手,放過我吧!
“你說,誰是妖來著?”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這種沒骨氣的天師,大難臨頭,叫他喚我一聲娘也願意,真是敗類。連尊嚴都出賣。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寶劍拿來,免你四出爲害人間。”
因見寶劍非凡,起了貪念,奪過來再說。
他也就討價還價:
“寶劍予姑奶奶,好歹放過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把他弄到一個古塔頂。他擡頭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這是雲南,你在這裏落腳,永遠不准到蘇州去!”
他無奈只好道謝。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個瞎眼的道士一樣,這些無聊的人,一個一個,看不得人家活得歡快,多管閒事,不自量力,真是罪過。
看,一個一個,還不是讓我給收拾了?
胡鬧了一天,也好,贏回一雙雌雄寶劍,與我姊姊分贓去。
晚上,我倆沐浴耀發,把今天的戰迹重申。頭髮很長,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涼風乾。
拆散流雲會,去掉金玉鐵,我倆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當年,兩條光禿禿的蛇,不沾人間習俗風塵,身是身,發是發,一般的面貌。
我們攜手對付同一的敵人。
我們攜手慶祝輕易的勝利。
晚風輕悠,黑髮飄渺。素貞歎道:“用盡千方百計,仍然穩不住他的心。”她說:“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跳。他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小青,你說是嗎?”
她目光停駐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說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對她說過嗎?些微的暗示,潛藏的得意。告訴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會說的,他如果有說的勇氣,就有要的勇氣。他是一個連幻想也發抖的人。
素貞目不轉睛。“也許我猜錯!”她道,“我越來越像人了,真差勁。小青——那天,你倆聊什麽來著?”
“不要轉彎抹角了,姊姊,我不會的,我起誓。”
月亮晶瑩而冷漠地窺照我倆,話裏虛虛實實,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爲了什麽,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銀瀉在我倆身上,黑髮爍了森森的光,幹了,便脈絡分明。世情也木過如此。
對著素貞說: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諸姊姊聽明白了:我不會的!”就因爲我不肯定,故起誓時,表情是極度肯定的。
素貞道:“小青,別對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對什麽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變了——它每隔十天,換一個樣兒。”
她步步進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亂轉。
“姊姊,我是爲了試探。”我終於找到藉口,“我試一試他,如果他並不專情,我會馬上告訴你,好叫你死心。”
“誰要你狗拿耗子來了産’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愛你,愛了我,我便替你報復。”
“誰用你替我報復?”
二人反反復複地說,爾虞我詐。大家都不明白對方想說什麽。
一件簡單的事,錯綜複雜起來,到了最後,我倆都蠢了。語無倫次。
“妹姊,許仙並不好。”
“怎麽說這種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對了,水落石出!
她愛他,我也愛他。即使他並不好,但我倆沒通上更好的。
這是一條死巷。
二人披了發,靜靜地,靜靜地沈思。思維糾結,又似空白。我們都在努力裝出一副沈思的樣兒,其實,只是一種姿態,因爲再也找不到話題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頭髮尚未幹透。是一種半鬱悶的濕。遠遠地看過來,我倆莫非也像半夜尋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後,心比絮亂。
素貞過來,把我緊緊摟纏住。
那麽緊,喘不過氣來。
我的回報也是一樣。
——如果這不是因爲愛,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換了腔調:“小青,人間的規矩,是從一而終,你還是另外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又補充,“一個身邊沒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說。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過他吧!”
啊,原來她要講的,是這句話。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過他了。
她真傻。——愛情是互不放過的。
在這危急關頭,我稍一轉念,鬆懈下來,忍不住說句笑話:“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過我吧?”
這不過一句笑話。誰知素貞聽得勃然大怒,她奮力推開我。我一個踉蹌,不知跌到什麽地方去,也許跌在龍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來了。
毫無心理準備,快如電光石火,她拚盡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記,不可抵擋,我竟就勢翻了半個身子。
我的臉色變青,青得和我的身體一樣,成了一層保護色。
事情變化得太快。我沒有任何反應——簡直不明白,做什麽反應才是適當的。
素貞憤怒難遏,七竅冒出煙來,把一列的竹籬掃倒,改斜歪跌,顫抖亂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無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個青花瓷金魚缸也轟然爆裂,幾尾無辜的金魚,一些殘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飛魄散地濺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來的震動,面對生死關頭。
萬物流離失所。
二人對峙著。我是一條蓄銳待發的蛇,全身緊張,偏又隱忍不發,將一切恩怨網羅在見不著的心底下,孤淒屏息,獨守一隅,若見勢色不對,伺機發難。
她打我!她從來都沒如此兇狠地對付我!她自牙縫迸出:“我不會放過你的!”忽聞窗戶晰呀一響,嚇了二人一跳。
許仙憑窗輕問:
“什麽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倆匆匆換個笑臉。真是靈犀暗通,當然,就憑這數百年的交情,誰不曉得對方的心意?當下,沒事人一般,素貞答:
“是碰掉一缸金魚。”
許仙翩翩下樓。問:
“誰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復活潑,故意地卸責。
“是小青!”素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還不認。認不認?”
我嘟起了嘴,裝成無從抵賴:“還不幫忙收拾殘局?”
三個人,各展所長,各自救活一尾金魚,以觀後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喪生。有些在瀕死之際,明知過了此刻,過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掙紮,像人的心跳:撲對V、撲對蔔撲……特別的努力。
千萬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點。
幾縷淡雲,浮浮飛過月亮的身畔,像中斷,卻又追邊。末了想蓋過月色,苦無良策,月亮還是透射出來,人表處處有爭執,總是紛壇難解。
許仙問:“頭髮幹了吧?小心捐了風。”
不知是問她,還是問我。從前一定是問她,但如今也許是問我。
如今不同了,我們都不一樣了。
許仙輪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遠有流瀉木出來的、迷茫的眷顧,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問我。
“快幹了,”素貞一馬當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頑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來,一起把汗沖一沖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隨後就來。”
許仙走後,我倆笑靨一斂。敵不動,我不動。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了。難過也得過。她從沒打我,只爲了一個男人;她從沒這樣的爲難,只爲了一個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講的話,自己莫不也十分驚詫。我聽了,一跤跌到萬丈深淵,一直地墮落,一直地墮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諒。她要我走。整個世界都離我而去,流雲一般,最後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極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獨個兒?朝朝暮暮?不,我已經野了,不再是一條甘心修煉的蛇,我已經不安於室。
也許世上本來沒有我,是先有素貞,素貞把我種出來,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誰說我要走?”
“我獨個兒回去幹什麽好?”
“你在這兒又幹什麽好?”
“我什麽都不幹!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後,勝過西湖歲月。億萬斯年,自言自語,你明知這種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貞像一個神,無上的權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讓你留。但,許仙是我的。”
運賽時乖,我垂頭喪氣。
——如果有別的選擇,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來把汗沖一沖吧。”她說。她贏了。
一交五月,地氣上騰,人間就像個蒸籠,把我們折磨得五內俱焚。我天天咒詛太陽,因爲苦熱,比相思更難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數,往往比心理上的更爲直接。
貼近端陽,我長日恢恢。在嚴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飯也一壁瞞著了。天氣一熱.亦要大睡一頓。自恨無力勝天。
簽貞好一點,昏昏然,亦可強自抖擻。
許仙熏香割艾,張懸基蒲符策。見我倆懶懶地包粽子應節,也來張羅一陣。我見他來,知機地跑開了。
剛至門前,忽見一個和尚。
他似在尋人,也似已久候。
細察,晤——曾經見過。
仍是皂色葛布單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看他眼神淩厲,印象至深,是眉間額上那若隱若現的金剛額珠,對了,就是他!
他來幹什麽?
我吃了一驚,感覺不祥。
他在門邊站定,我閃身一躲,決不露相,看他來意若何?
許仙出來,見和尚,道是化緣,正想給他銀子檀香聊作打發,誰知他一概不要。
許仙奇怪:
“師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掃,望定許仙,微微一笑:
“貧憎原是鎮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雲遊人間,見蘇州妖氣沖天,心生疑竇,追蹤至此,一尋之下,原來自施主家中所生。”
許仙愕然:“怎麽會?”
法海問:“施生最近有什麽奇怪的事兒發生過嗎?”他對許仙目不轉睛。
“沒什麽奇怪?我賢妻持家有道,業務蒸蒸日上,快到端陽,還預備應節酒食,何來妖氣?”
“你娘子可美?”
“美!”
“這就是了。”
“長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過她是妖沒有?”
許仙沈吟:“這倒是有,不過是信口雌黃,已被娘子識破。道士天師皆落荒而逃。”
“道行淺,難免爲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師傅說她是妖,是什麽妖?”
“千年白蛇精。”
“她還有個妹妹。”許仙沒忘記我呀。
“不錯,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請細細思量,你們相識交往,以至今日,是否處處透著奇詭?”
“——即使是妖,”許仙動搖了,“對我這般好,也沒得說了。”
“這正是她利害之處,”法海道,“她對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範,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爲烏有。”
06
許仙面露驚疑之色,張口結舌:“是,沒理由那麽好。”看來他又要聽從那禿賊的詭計,不,我豎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陽佳節,午時三刻,陽光至盛,蛇精縱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難寧,你要勸飲三杯雄黃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辦?”許仙忙爲自己圖後計。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轉身離去。剩許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見禿賊揚長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轉。他是要素貞現出原形了。
雄黃酒?一聽見這三個字,我已一陣噁心昏暈,還要灌下肚中?
這簡直要我的命。
但素貞?她也許不怕,她一定拚盡全力以赴。她愛這個男人,不肯讓他日夕思疑。素貞會抛盡一片心,換得他信任。過了這一關,她便守得雲開見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關。
一念至此,自個兒陰險地一笑,有所決定。
我就把法海與許他的合謀先告知素貞,從旁觀察她的反應。只見她坐在那兒,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這一關的重要性,所以像個賭徒一樣,只有孤注,擲抑不擲?
我便說:“姊姊,地氣蒸漚,直湧心頭,幾乎要把我熔掉了,我還是避一避。”
見她不動。我又勸:
“到後山深洞處躲半天吧,何必爲難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無所通形了。”
素貞還在猶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還頂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話不是這樣說,萬一你迷糊起來,難以控制,便前功盡廢。一千年來,你都避過這盛暑驕陽,你試過挺身與天地抗衡嗎?你有這本領嗎?你有這經驗嗎?”說個不了,還作關懷之態,“姊姊我是爲你好。萬不能爲了博相公党心,與自然鬥爭,也許你會輸。如果我是你,便失蹤半天,煩惱皆因強出頭,三思呀。”
見我把她貶抑得不濟,更激發萬大雄心,非把那雄黃酒嘗一嘗不可。她說:“‘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萬一見勢不對,便也逃到後山來。”又說,“唉,我真爲你擔心。”
素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頭:“我走了。保重。雄黃酒可免則免,你不喝,他也沒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愛你!”
“快走吧,真是!”素貞不願我繼續這不中聽的話。
我轉身一閃,問到後院去。
——但在躲進深洞之前,先進行我的陰謀。
我怎麽會忘記,某一天,素貞曾經用那樣兇暴的態度來對待姊妹情誼?我怎麽會忘記,她曾經趕我走?樁樁件件,都只因爲我們無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來。
女子由來心眼淺,她容不得我,難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兩相依戀,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境?
一杯羹,難以兩分嘗。
是我的不對,也是她的不對。
他們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遠休想得到!不若一拍兩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過去了,原來什麽都沒發生過,什麽大起大跌,什麽愛恨紛爭。全都沒了,我們沒認識過許仙,啊甚至沒離開過那方寸地。
——只要他倆分了。
當下游至素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處整齊,我取過七根繡花針。窗外熱風過處,忽見影綽幽搖,我心術不正,難免疑神疑鬼。馬上閃過簾後。
不是。看來無人路過,只是我的陰影。
我心中的陰影跑到我身後,來冷觀所進行的勾當。
我豁出去了。誰管結局呢?結局在我預料之中
我就是那針,我的心眼,比針眼更小。但,我比針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將七根繡花針,—一紮進燦白蛇皮的七寸處,因固不可動彈。
試一試,沒有差地,肯定奏效。
這便是素貞的枷鎖。
一切,都只爲風月情濃,逼令我出此辣手。勢不兩立。
佈置一切,正欲竄至後山避難去。瀕行,還聽得素貞在向許仙叮嚀:
“……記著了:一件,不要去方丈處;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要是來得遲,我便來尋你的!”
許仙已換過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預備出門。
三人各懷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們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裝作親熱和諧。事情怎的演變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後來,我便躲過深洞裏去。這真是別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陽的熱氣,—一不能侵擾,我安心地睡一個清涼的午覺。遍體舒暢。外面有步略的鑼鼓樂聲,擾攘半天;民間賽龍撤粽,煞有介事地,又過了五月五。
時辰過了,我安全了。
省起佈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應該在我意料之中:——
素貞被許仙半誘半哄半逼半勸,喝了我類至懼的雄黃酒,加上驕陽盛氣,一定無法抵擋,毒熱攻心,像一把利剪,從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嘖嘖地剪,撕心裂肺,穿腸破肚。
素貞一定痛苦難當,歪歪倒倒,六神無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時化爲原形。蛇皮七寸處,早被我七根繡花針紮住了,蛇頭不能遊,蛇尾不能擺,渾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復人形,去把那針剔開。
我設想得很周到,這樣一來,許仙怕不被這畢露的原形嚇呆了,怎麽肯再與素貞廝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頭也不回。
是的,不過是一條蛇,竟欲與人鴻諜情濃生死相許?未免癡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讓一切還原吧。
事實上,當我一踏足房間,便見到這大白蟒動彈不得的狼狽相,瞪著銅鈴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掙紮。她自然不知道爲什麽所鎖?我心裏有數。
當下幫她把七寸處的繡花針—一拔掉,素貞恢復自由,忙變回人形,不住喘氣。
我假作追問:
“怎麽了?沒事吧?許仙呢?相公被你嚇跑了?”
她還未作答,我已安慰:
“讓他跑掉吧。這種人,還說一生一世愛你?見你現出原形,便抱頭鼠竄,可見是虛情假意。”
我把素貞的亂髮撥好。是的,天地間又只剩下我倆了。——
不料素貞向房間另一端顫顫一指,那裏躺著一個人。
他筆直躺著,手中還牽扯著半幅紗簾,想是受驚嚇過度,要抓些東西來持定,又把它扯斷了。四周一片頹亂,劫後災場。他躺著,不動。
我趕快過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點氣息也沒有!手上沒有脈搏,身體沒有溫暖,什麽都沒有了!他連命也沒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間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間無比空虛。這個細緻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畫的眉目變成一張終於化爲烏有的人皮。我搖撼他,素貞搖撼他,他一句話語也出不得口了。
——從沒打算要他死的。他做過什麽壞事?
他不過懷疑,難道他沒這權利?我原諒他,懷念他。或者,我不承認,某一天,我是多麽地愛他。
但從今以後,已是陰陽陌路。拿什麽換回生命呢?束手無策。
素貞陡地站起來。
她淚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嚇死了我夫!”她咽著氣,“怎麽辦?——不,我一定要救他……”
說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兒去?”
她說:“我到昆侖山盜靈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萬一鬥不過他們,救不了相公,白賠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後事:
“小青,我愛許仙,願意爲他九死一生。我去後,清好生看護他肉身,三日之後,若我還未回來,你便爲他發喪好了。”
我大驚:“你不回來?你爲什麽不回來?”
在恐怖之餘,我便毫無智慧,連一個最普通的問題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時失策,以致家破人亡,衆叛親離,不由得惱恨。
“不回來,還有什麽地方可去?”素貞見情勢危範,也不跟我話別,轉身欲去。
“姊姊!”我高聲喚住,把那雌雄寶劍取出,“帶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遞回給我:
“你也帶一把在身邊。”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終隱去。
我撫著那把寶劍,守著許仙的屍,自恨滲入五臟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則至少仍在人世,我們可以怨恨他寡情負義。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時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諒自己。
連忙提劍,飛身而出,直指昆侖山。
我豈可由得素貞一人拼命去?
輕風一陣,到得昆侖。
松濤澎湃,綠竹掩映,花迷曲徑。靜耳一聽,遠處有罌骼撞擊叱喝之聲。
必是素貞與人打將起來。
我急趨山巔,見素貞頭髮半披,汗儒在履。口中銜著一株紫鬱鬱、香蕩蕩的靈芝草。她已得手了!誰料竟給兩個看守的仙童追及,一個是鶴童,一個是鹿童。
“大膽蛇妖,竟敢來此盜寶?”
素貞一邊抵擋,一邊懇求:
“兩位仙童,素貞不辭跋涉上昆侖,也不過爲了盜草救活夫君一命。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葉,但教我拿回去,卻是起死回生的靈藥,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們就是不容你得手,簡直叫我們沒臉!”
鶴童搭腔:
“對,搶回扔掉也好,別叫南極仙翁以爲咱們光吃飯不做工。”
爲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奪回不可。素貞全力迎敵。但二童法術甚高,刀來槍往,勢如風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爲人所乘,血氣上湧,更是兇狠。那鶴童還化爲原形,朝素貞身上啄去。
見白鶴自長空撲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與素貞合力相抗,素貞把靈芝向我懷中一塞,強力一推,一邊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繼續苦戰。我沒有時間考慮:是救人爲上,抑助她合理?
接過那靈芝草,便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貞面對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許仙的生死。——我錯了!以後的事令我想起也臉紅耳赤。
拚盡全力飛返。許仙屍橫,他雙目緊閉,臉色鐵青,四肢僵硬。我什麽也不做,當務之急是把靈芝嚼爛成茸,至許仙跟前。
已經是黃昏了。瑰麗的天色很快便變了。只在此刻,無限的奇詭,把死映照如生。
我銜了靈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靈藥仔細相喂。當我這樣做時,根本沒有準備——某一刻,我倆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託在靈芝上。若非有靈芝,一千個許仙也死光了。
許仙鼻息悠悠,纖緩而軟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裏有說不盡的歡喜。他勉強睜眼,星星亂亂,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與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驚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誰?”
“我是誰?”
他的離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誰?我是誰?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來,倒退了三步,在遠一點的地域端詳他。最好他什麽都記不得。一切從頭再來,東山再起。
一刹那間,我想到,我們雙雙跑掉吧,改名換姓,隱瞞身世,永永遠遠,也不必追認前塵。
“小青?”——他認出來了。
他依稀地,又記起剛才的細碎點滴。
“小青,你幹什麽?”
靈芝蕩蕩的香氣,在我與他之間氛氛飄搖。無雙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煌。
他向我趨近。
我有點張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會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過三步之遙。
不知道爲什麽變得這樣的無能。
一下子我的臉泛了可恨的紅雲。我竟控制不了這種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顔色。我剛才…?他看著我。看的時候,眼中什麽也有,帶著剛還陽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將沒有了。
固知難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時。
連黃昏也遲暮了。
素貞快回來了!
這三步之遙,我把心一橫,斷然縮短。我要他!——難道他不貪要我嗎?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變成紫紅。像一張巨網,繁華練麗地撒下來。世界頓顯雍容閃亮。——一種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沒有時間。
未成形的黑暗淹過來,淹過來,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湯藥,熱的,動蕩的。苦的是藥,甜的是過藥的蜜餞。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實。
不知是寒冷,還是潮熱,造成了顫抖。折磨。極度的悲哀。萬念俱灰。
什麽都忘記了。赤裸的空白。
素貞快回來了?
樹梢上有鳥窺人,簾外有聲暗暄。不。世上只有我與許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條蛇。光是蛇的舌頭,足令一個男人愛我,不克自持……
我從來都沒試過,這樣軟弱地愛他!
我不想他離開我。
我不准他離開我。
天地無涯,波瀾壯闊,我對世界一無所求,只想緊緊纏住他,直到永遠。
——每個女人都應該爲自己打算,這是她們的責任!誰會來代她綢緞?不,我有的,不過是自己。
趁許仙還未來得及仔細思量。趁他還沒有歷史,沒有任何相牽連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種最輕忽迷惑的語調來問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對不對?”
我不放過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動,你要很愛我……”
他把我扳倒,不給機會我繼續說下去,他溫柔地不給我任何機會。我很驕傲,非得擒獲他的心。我講完想講的:
“……你知道嗎?你是她揀的,我……我是你揀的。”
這樣的一比較利害,這樣的分別了身份地位,誰說我不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女人有與生俱來的智慧,何況我累積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燈。
時間無多。
單獨相處的一刻,彌足珍貴。不要浪費。
人和蛇都淪爲原始的動物……
愛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賠盡,便是全贏。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復蘇,但覺以後一無所有。費神臆測,惴惴不安。
許仙惆悵地,看也不敢看我。終於低儒:
“小青……,我們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寬了心。其實——真的,你若自私一點便好。”
他驚駭地回望。
我問:“你怕嗎?”
“不!爲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這片刻溫存之後,我像世間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麽也不信。他是騙我的。
“我逼你,你才這樣答。”
“你捫心自問。”我說,“如果你遺棄我,那不要緊。”
“怎會——”他本來就不擅辭令,此刻更是手足無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著,我什麽時候竟變得這樣婆媽?無可抑止地,又反復一些無謂的盤潔,要聽無謂的盟誓。
在這關頭——他答什麽,都是錯。
誰說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會委身于這個男人?
也許,新鮮的喜悅還沒有過去。腐敗的霸佔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點心思來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復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陽佳節。一個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黃酒,曾道令素貞現回原形,然後他便嚇死了。素貞在昆侖苦戰盜草,塞我一株靈芝,著我回來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軌了。
許仙一點也不知道他曾死裏逃生。他的魂兒往陰間一溜,馬上因我喂以靈芝妙藥,轉瞬還陽。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個胚胎般單純,遂也順己意而爲。
對,素貞呢?
我也回復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記起了!”許仙突然驚呼,“我記起了,剛才見到一條可怕的白蛇!滿身厚鱗,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著長舌噴著腥氣,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衝鋒陷陣地下床,忙亂穿戴。我未及追問許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話。
心慌意亂。
“…小青,剛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說過——”
“相公,你別攔我!”
怕他憶起樁樁件件,叫我啞口難辯。我像個竊賊,不知應把贓物藏匿何處。那贓物,收不來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見。它太貴,脫不了手。它科開著,爲世人指點,親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沖出房門,墓地遇上一雙晶晶冷眸。
身後,就傳來許仙的困惑:“那和尚說,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個影兒一閃,我一震。啊素貞!素貞回來了。
她殺出重圍?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細細打量,臉色蒼白顔容憔悴。她也把我細細打量一番。
許仙尾隨我出來,見素貞。素貞撥走粘在她頰上一兩根碎草殘泥,撥一下兩下三下,用一種看不出結果的氣力。她咬牙問:
“誰說我家有妖精?”
“姊姊··”
並不打算回應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許仙到後院去。
“相公,你來!”
許仙被她不問情由不容置辯地拉扯,踉蹌跌至後院。
“你看!”
樹上挂了一條白蛇的長屍,軟軟地垂著頭。
素貞用腰帶變的。她指點著它,拚盡全身氣力一般地解釋:
“剛才,聽得相公驚呼,原來床上盤了此物,我也嚇了一跳,當下趕忙抄了一把劍,奮力把它刺殺,我與之糾纏甚久,弄得身心疲憊。”
許仙有點膽怯,不敢走近。素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細!你看仔細了?”
許仙攙扶氣若遊絲的娘子。
“你剛才見到的蛇,已被我殺掉了!”素貞無限的悲涼。
末了,她見交代好一切,再也無法支撐。
她軟倒了。
07
許仙與我交換一下眼神。
我大步趕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間去。
她甩開我的手。但她連甩開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許她知道了。也許她不知道。
只是,一雙男女,關係不同了,這一刻與前一刻,就連空氣也變了質地變了味道,逐漸地擴散,直至旁人也覺察。騙不了任何人。
但願素貞不知道。我這樣自欺著。
挨挨跌跌,我倆把她安頓好在床上,她這樣一身血汗地回來了,想也是奮力苦戰,最後得到體諒。聽說那南極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歲差不多了,故減少作威作福。靈芝都被盜了,不如順水推舟送她,讓她永遠欠他,感謝他。手下的鶴童煥章再凶,也不過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沒啥用。
不過在哀求的過程中,素貞實無條件付出了自尊,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爲了她的愛。
“…我口渴。”素貞囈道。
“姊姊,我給你熱碗薑湯去。”
正想趁機幹點活兒,得以下臺。
“我去!”許仙急接,爭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許仙對素貞道,他要說與她一人,“娘子爲了救我,這樣的與巨蛤廝殺,真難爲你。我給你端來。”
末了,他還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將息,等等就來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爲了補償過錯,急不及待去親手炮製。用盡他的愛情作料,怕也補償不了他在床上對我的溫柔。嘿,他以爲他還是從前那忠貞不貳之上嗎?
“小青,你過來。”
我寸步移近。見她的臉變換了四五種顔色。千愁萬恨湧上心頭,嘴唇開始料索,不知該如何言語。像一個瀕死的人,不得不把遺言吐盡,也許是句咒詛:“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踐!”她惡毒地,眼睛像噴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燼,一腳踩沒了。
因這樣不遺餘力地來恨我,一句話沒講完,血氣不繼,元神激越,素貞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我的靈魂結成硬塊,敲打不入。
她不會死,她將永無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會死,我將永無休止地被她憎恨著。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風忽然大了。一陣初夏的清風,把我頭髮吹起,還未及把那淩亂的發誓理好,風吹得更亂。亂髮鞭答著我的臉,發不出任何聲響,只有我的心……
“你,就是賤!”這話太過分了。
我僵硬地直視她的身體、她的頭、她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那火暫時熄滅,等待另一次的焚燒。她看我的目光,永遠不再一樣了。這昏過去的、懷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與共的姊姊?一切歷史都將湮沒。在這種荒淫而又邪惡的關係中,我倆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無準備地停駐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輕緩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劍往這裏一刺——
什麽都不顧慮了,只要往這裏一刺——
刺下去,然後峻地拔出來。甜的血、酸的血、涼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湯,3剛回地注滿了一床。她將毫無痛苦,毫無想象餘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後果盡在半信半疑中,又卻難以追究下去。
她曾愛過我。在她剛想恨我,疑幻疑真時,不能繼續恨下去了。我見過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據上飄香。花死了,花的種種好處,一縷芳魂,隨著舉止,戀戀依依。
我轉身去找那屬於我的劍。
出去時,我的身子從沒這樣輕過。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沈重了。稍爲越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她不見了!
我萬分驚恐,在斗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提劍趕來,要做什麽?不過是‘咱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送行那麽病
突然——
領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髮,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幹的,她先發制人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注。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是的,她已是強督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峻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終於,無可避免地,我倆面對面了。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制?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淒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我倆無限淒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閥門外西七裏,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爲我倆敲了喪鐘?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面B?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不要以爲,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麽?”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木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爲。”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麽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爲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爲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只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拚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湧,兩相鬥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著雷硬,手中的劍琅擋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爲什麽,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淚淚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
“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絝恨,化爲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爲什麽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這樣做!我不准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納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麽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麽情欲糾纏,什麽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昆侖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顔!我反復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態,耽於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爲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紮。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髮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
“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籲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麽?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麽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樣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爲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他端了熱騰騰薑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擡頭只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麽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淺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躡不振。
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裏,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爲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只爲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鮮紅,心中有無限悽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算,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爲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撲打滾,萬劫不復。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麽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呵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笑著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妹妹幹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白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癡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E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爲什麽這樣的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
“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紫金庵,這始建於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我們走進大殿,迎面見三尊大佛,面容安詳,端坐於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衆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衆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沈思……慈威爆笑,於我眼中,一一儘是嘲弄。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漾薄霧,刺眼催淚。
我代上香,素貞虔城稟告:
“……只願日後……”
前事不記,只願日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我對他說:
“相公起個誓。”
“起誓?”他臉色一變。
“對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爲心聲,說呀!”不遺餘力地催促。
“說呀!”我逼他。
我堅決逼他,破釜沈舟,再無轉國餘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志,情滅愛海,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里。
許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嘴角挂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麽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許仙道:“我——”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
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的好!只得不甘後人地道:
“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只顧得你倆,沒工夫去聽別人的了。”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聽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
我竟有興致給她錦上添花呢。
取過一個籤筒,速與許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說,“來求枝簽如何?看看你倆的美滿結局。”
許仙已經無心戀戰.也許心中在厭惡我的殷勤。
“不了,難道我們的結局,自己都不知道?”
“來嘛,進了廟,人人都要求求籤。”
他隨意地搖晃籤筒,好應酬身畔兩個女人。不一會,跌下一枝簽,是第八枝。
許仙當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簽。
我奪過去,急急取簽紙,扔下他在神前。還一邊笑,一邊說:
“不准過來,待會由我給你倆解簽。”
這第八枝,原來是“鳩占鵲巢”,簽日:“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松蘿葛附,且猜詩語是何如?”——我的心劇跳,怎麽可以宣諸於口?
仙機但道:“情海無舟,緣盡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開始,緣盡十八?屈指算來,也有一年多光景。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妙手一揮,那簽變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鵑啼血,寒夢乍驚”。又把它變了第甘八技,不過是中平,開首是“部油污陽月夜天,琵琶一曲動人憐……”。
終於便挑揀到一枝好簽了,那是三十八,數變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給許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簽,那是‘淵明賞菊’呢。”
素貞道:“拿來一看。”她笑了,細細地在丈夫耳畔私語:“歸去來兮仕官閑,室堪容膝亦爲安。南窗寄傲談詩酒,倚仗徘徊飽看山。”
“姊姊,”我裝作爲她高興,“這簽語,可是地久天長?”
“怎麽知道呢?”她瞄了許仙一眼。
她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一個倚賴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計。我緊繞著素貞的手,素貞緊繞著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許仙表情陰晴不定。
太陽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是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這墳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戀。我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
我做錯了什麽?素貞做錯了什麽?誰騙了誰?
難道許仙不發覺嗎?
情到濃時值轉薄。
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麽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貞鎮日問他,孩子取什麽名兒?
無論他觸及她任何地方,講任何一句好話,她都想流淚。失而復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爲禁育——女人的難處。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減,且晚上也睡不好覺。鬱鬱地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痊夏的毛病。
誰知是因爲夏天,抑或失意?
萬不能遊手好閒下去。經歷了一劫,一切又回復舊觀,要一直地閑,一直地閑,待得他死了……無聊的漂泊的生涯。愛情的播弄。輸家的自卑。我根本不願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蘇州人解決痊夏的禮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這風俗是否有效,但他們習慣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們習慣很多事,懶得追討因由,也不敢違背,基於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鮮物事來演變成爲習慣之故,便世代源遠地遵循。他們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以上,便是中國人的習慣了。
這天,我循例出門,向左鄰右舍討茶葉去。不少於七家的茶葉,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門牆的“撐門炭”來烹茶喝,便可卻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討,去得越遠越好。用一隻瓷碗,盛著東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葉。什麽菜也有,混成一卷糊塗帳。
情天是女娟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
“小青!”
背後有人喚我。
驀然回首,那人是許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氣短了。
他尾隨我沿門討菜來?
家家戶戶都向家家戶戶沿門討茶。也許不算討,到了最後,結果只是“交換”,並無絲毫損笑。中途並沒有抉擇、失落、萎頓。
“什麽事?相公。”
“沒事,”他道,頓了一頓,“只想喚一下你的名字。”
我沒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媽媽的門,笑著要了一撮茶葉。又道:“王媽媽下午來我家討茶葉嗎?我給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謝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們婆婆媽媽地寒暄時,許仙背過身,離得遠遠的,拔著牆縫中掙紮著茁長的野草。疏淡輕淺的青草腥味,鬱悶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軀的矛盾。——做人就這點麻煩。
我有點不忍。
08
——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麽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於我身後,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體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乾涸了。
蝴蝶舞於熱霧中,潑刺潑刺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餘的力氣,用在最後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
“不要心軟木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聽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爲,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驚疑。
我問他:“走到哪兒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兒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與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麽?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種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爲自己安排後路,爲自己而活。他開始複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髮妻,異口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離那麽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麽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泄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爲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於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得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麽東西,你真的那麽策,以爲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蕩。恐怖地:
“你……你在什麽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並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只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擡舉!”
他改顔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麽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癡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於股掌之上。
我爲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爲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後,他會到什麽地方去?他捨得到什麽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間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趕我走?”
“滾!以後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麽,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
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次,有賢妻良母在喂她們兒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爲怕兒子養不大,常把喂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
背後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駡。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面前戮穿這假像。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只如夜間一聲歎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迹。在人間當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癡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他。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麽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麽窩囊,爲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履,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閒事的禿賊,恨意冒湧如頭髮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做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麽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麽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干?你再多管閒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鬍子上的飯,牙縫裏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麽高大,那麽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爲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麽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麽?”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癡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麽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做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
“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擡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僞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麽?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人兇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儘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念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木定,體內興起掙紮。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癡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
法海拚盡全身力氣,於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
“妖孽!來壞我修行!”
神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
忙變身,遁地一逃,盤卷上樹,伺機還擊。即使身手多靈巧,但我不是他對手,禪枝反映烈日金光,數度把我打倒。
奮力招架,長髮也被他扯斷。看我傷成這樣,他半點憐俗也無,是企圖抹煞剛才的失態吧?——我不相信他鐵石心腸!
一分神,禪杖又狙擊而至,我退無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頭。
覰個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體抓去!
他大吃一驚。
趕忙一彈而遠避。
我脫他一眼,臉有得意之色,還不借此良機逃走?
只見和尚怔住,表情複雜,又羞又怒。眼中閃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禮,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個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樹影下,只聽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此妖非鎮伏不可!”
金剛怒目,勢不兩立。
“你是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瘡,血肉模糊。
連和尚都輕視我!不要我,送上門去都扔掉!
作爲一個女人,碰這樣的針,栽了個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麗的色相就如此的一無是處?
我無地自容。一口氣咽不下,遙喊:“你要什麽?”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
“不,你怎可以幹這種勾當?”
他要許仙?
我極度震驚。萬箭穿心。
“世上有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好呀,我把他帶走給你看。嘿!”
“你敢——”
他轉身就不見了。殘留那冷笑。
他到什麽地方去?又把許仙帶到什麽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時間思潮亂湧。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動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許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簽。鳩占鵲巢。素貞占不到許仙。我占不到許仙。是法海,哦,原來他才是霸佔鵲巢的鳩!
我更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都是這法海。一層一層,把真相撕現,現實慘不忍睹。
我百般憂慮,心折神傷。
掩住了面,無計可施。
生命爲愁苦所消耗,年歲爲歎息所曠廢。來人間一趟,一事無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讒謗。
真累!
竟不發覺自己坐在某一破牆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葉如仙女散花灑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乾如同敗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當盡訴。
“姊姊!”我勸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愛他了。另換一個吧?”
“不,我找他去!”素貞冷靜地說,“小青,根公不是自願的,你別被法海所懾。”
她見我不動,便道:
“我倆且把真氣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願她沒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麽地方去。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離開她的身子,在後山之巔,大石後面,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倆上了後山,盤膝而坐。晚風吹來,已是日暮時分。鬥大的太陽,慢慢地慢慢地下沈。如一面紫紅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圓鏡,被光怪陸離的晚霞侵擾。
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一個女人的悲劇。不,兩個女人的悲劇。
素貞嚴峻地凝視遠方,無限的倔傲。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棄她。
“他沒親口對我說過任何話。一切都是讒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麽。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很快,整個疲乏的太陽已遭設項。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她找到蛛絲馬迹了?
“小青,你與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聽。聽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麽地方,隱約傳來法海與許仙的對話。——終於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聽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麽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懷嫉妒。我聽下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傅,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與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麽地方去?”
“到一處與世無爭清淨極樂地。”
“什麽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紅魚、清風。明月。我與你,內守幽閉,躲脫塵囂,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他急了,“不不不!師傅,請放我回去吧。我與佛無緣。”
“難道你仍留戀那蛇妖?”
“——你留我無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貞偷聽至此,心神繃緊,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師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師傅莫非要操縱許仙?”“哦!不,人間寂寞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爲有緣者揭示客塵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施主對貧僧,是否有一絲信任?”
許他沈吟:“這…”
“施主請直視我雙目,鏡中花影,于鏡何礙?銳性明淨,花影難傷。施主,隨我去沒錯!”
素貞整個身子猛彈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氣得顫抖,就在山石之間,刷地劃過來劃過去,不顧得損傷。眼睛狠狠地突出來,幾乎沒變成遠射轟炸的武器。手指抽動,六神無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憤怒。
我撇撇嘴:“嘿,這許仙真天賦異稟,怎的男人女人都來勾引他?”
——話一出口,我墓地省察,驀地臉紅。咦?我不也曾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他嗎?我輸了,故意地看不起獵物。
素貞贏過,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獵人。
“他憑什麽帶他走?”
我沒說出來:就憑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時糊塗,爲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麽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憐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捨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于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佩服她。
再偷聽不知傳自何方的對話。
許他在疑惑:
“那是些什麽?”
“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衆生都爲虛情假意所傷,朝爲紅顔,夕已成白骨。——白骨猶彼此攻汗,敲打不絕。”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麽?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傅——”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扶持許他。已在騰雲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
“小青,我們趕快把地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麽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帳去。這禿賊污辱我們,說是驚擾世道人心的認物。哼!與他何干?多管閒事,殺無赦!”
素貞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喚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她肯嗎?耀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前征費?
我心裏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很——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面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麽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認。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飛身駕起雲頭,向西追趕。
一直追。至長江下游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臺樓閣,鱗次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只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雲彩四有,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麽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7’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面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裏有中冷泉,據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爲天下第一泉。
這中冷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於泉水中,默默躺臥。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驚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沈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種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氣,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爲睡一覺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薄。
第二天,寺門一開,素貞與我入至大殿,她見小沙彌,也連忙施禮。款款而道:
“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傅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聽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會十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資問:“那麽和氣幹麽?——”
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技,搬出永恒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後不知什麽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不知如何,那麽地討厭!——也許因他不曾瞧得_L我吧,這橫變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煎。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
“孽畜,許仙在我這裏,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氣,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傅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恣!你倆趕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癡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著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與你族同棲?他日後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氣上沖,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住。她這窩囊!竟跪下來:
“師傅,請大發慈悲——”
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
“你這完俄!憑什麽爲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只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蕩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09
金山寺內和尚們層疊爲障。
法海的禪杖把我倆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動在地。
不得已,現出猙獰暴怒的蛇相,長丟分叉,一身腥澳,噴出藍煙綠火,好不可怕。
許仙閉目不忍著。直至我們重新組合回復人形。
鬥爭良久,不易取勝。
素貞暴喝一聲:
“明日午時,我把你這金山寺淹了!”
法海緊鎖著眉心,對她的狂言十分憎厭。原來有一堅,這一字紋,狠狠地劃在他眉間。我憤怒之中稻一鬆懈,心想:咦,敏銳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覺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陰森地笑一下。馬上驚覺造次。——誰料得會那樣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這法海,過分的狂妄絕情,他一定從未得過女人的眷顧了。要不他怎會竭力霸佔許仙?這,有什麽樂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長相,仿佛額角便省了“大義滅親”四個字,我忍不住,素損的嘴角,泄漏一點心事。
誰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覺渾身上下無一倖免,我怯懦了,大氣也不敢透,空餘一個野蠻的架勢,不知可支撐到幾時。他自齒間漏出寒森森的話:
“孽畜,別逆風點火自燒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蔔
素貞聽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爲。我不信光明正大的愛情,敵不過你私心安欲。許仙我要定了。記著,明日午時。”
“愛情?”法海嘲弄,“我從來不相信這種東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許仙明日剃度!”
翌日,東方才發白,素貞與我,換過短裝,分待雌雄寶劍,來至長江,念動咒語,水族聽命。素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聲令下,長江發大水,兄弟漫過金山,爲我於禿賊手中奪回夫郎!”
這些水族,平素修煉苦悶,一點娛樂也沒有,但見得有事可做,當仁不讓,義不容辭,也正好聯群結黨,一試自己功力可達什麽地步。習武的等待開打,修道的等待鬥法。堂堂正正的題目,引得族衆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歷朝的民間英雄,什麽黃袍如身,揭竿起義,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時到了,金山寺大門洞開,出奇地寂靜,法海不把我們放在眼內了。我倆往裏一沖。只見大殿前,法海情禪枝相攔。
此時,大殿傳來衆增的沈吟。
萬燈騖地點亮,鐘鼓齊鳴。
(金剛靜心普慈經咒)在念誦著。
許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間掙扎:
“我不落發!我不要出家!我戀棧紅塵,沈迷女色,你們是妒忌我嗎?我不要學你們一樣!
“禿賊!”素貞罵,“還我夫來!”
法海氣定神閑:
“回頭是岸。”
說畢突然發難。
禪杖一扔,大紅袈裟一脫,茫茫如天壯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個背部,儘是刺青!
苦行僧以針穿過鼻孔,刺透舌頭。參悟“我非我”。以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戮,血水滲出。青藍入侵,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毀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圖。
法海背上是一條替天行道的蒼龍。
它盤踞於他身上,陡地隨肌肉活動,發出精光萬丈。
仿如破膚而出,沖天一翔,吟嘯噓吸雄壯而霸道。因青藍色的蒼龍騰空,雲起了。脊上的普,焰電齊放,頭角降峽,頭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噴擊不斷,我嗅到身上毛髮的焦味。
它張牙舞爪,自空中俯衝,要置我倆於死地。
法海冷笑:
“葷畜!不自量力!”
一時金光燦爛,眼花繚亂。血紅一片。
法海原來有備而戰,當天一喊:
“天兵天將,快來追捕青白二蛇!”
這一喊,非同小可。我倆一驚,馬上化作急煙,乘風逃逸,到了長江頭,發動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湧至人高,呼嘯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個五內翻騰的妒婦。一切行動只爲負氣。事件演變爲僧妖大鬥法。都因雙方一口氣咽不下。
江水潑潑狂滾,怕要漫過金山了。淩空忽飛來法海那大紅袈裟,他用他畢生功力護寺,袈裟險險蓋住,無論江水怎麽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終只漫到山腳。過了三個時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沈黑霧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貞正在發急,忽然五百天兵團團圍困。
原來此等深沈驍勇之天兵天將,早已布好陣勢,只待我倆一時心焦,意緒紛亂,便乘虛現身,步步進逼。
忽地,連那昆侖山上之鶴童和鹿童也來湊熱鬧了。這兩個小子,眼看靈芝被盜,心已不甘,現在又得良機呼朋引類,以多欺少,把兩強悍女子收拾,怎不興奮莫名?當下忙擺定招式,準備以生平力學來表演擒拿。
衆朱幡寶蓋,盔甲齊備,正與我倆對峙,後方有援兵殺至。天兵天將,力戰水邪水妖,一時之間,殺得難分難解。血肉骷髏,不兌成爲主子的墊腳石。
就在干戈擾攘力戰群雄之際,素貞突舉劍乏力,騰騰後退數步。
我莫名其妙,趕快攙扶。
“婉姊,怎麽了?”
素貞一陣腹疼,直不起腰,臉上滾下鬥大汗珠,她說:
“小青,不好,想……想是動了胎氣……”
“哎!我一聽,氣結,“早不動晚不動,偏在這節骨眼上動。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戰至一半。進退兩難呀。”
她咬牙強忍。
稍一拖延,被敵人看出不對勁,長了他人志氣,還不窮追猛打?
我一邊護住姊姊,一邊勉力迎敵,筋疲力盡。素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時,有人高呼停手:
“莫開殺戒!莫開殺戒!”
哦,原來又是那南極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鶴鹿雙重。他罵:
“姓白的尋她丈夫,有什麽不對?別管人家夫婦的事!”
那兩個混小子,怎敢不聽命老人,只好鼓腮敗興站過一旁。真是,自己都未開竅,懂啥七情六欲?南極仙翁轉身一瞧兩軍陣勢,心裏明白,他一指素貞:
“這白蛇身懷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請各位大人高擡貴手,免傷他骨。——且這人間愛欲紛爭,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動氣,浪費了時間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牽涉入小圈子中?”
衆大漢一聽,見他說得是。轉念堂堂男子漢,原來插手入了家庭瑣事,擔了個大材小用之名,紛紛告退。水族們也離去。給足面子。
“仙翁,”素貞忙下跪。——這素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懇求:“請代我救出許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來勸架的,不是來打架的。有什麽糾葛,還是你們自行解決好了。”
終於又只剩下我們四人。
擾攘了半天,一切也就還原了。這般滑稽的戲,還要不要上?
不,素貞疼痛難當。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面:“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只餘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只有你!”
她終於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著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幹啥?這只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
“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沈默了。
女人連沈默也是撒謊。
我不管,鬧攘了一段日子,終又回到老家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禦風乘雲,倉皇歸巢。你看,我們到底得到什麽?
又見那長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過了這蘇堤,經孤山繞道,重上白堤,一灣流水,半架石橋。是呀,我也曾在斷夢中,憶起過這斷橋。我對杭州的感情,對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來是那樣的牽腸挂肚。“江南好,風景曾舊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滿載一身傷痕,兩袖清風,我倆回到故地,相對淒然苦笑。——不要緊不要緊,改過自新,從頭做起。誰沒有絆過一做半跤,誰沒經歷一波三折,有什麽大不了?有些人鬱鬱不得志,空有曠世才華,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倆才不會死,頑強的生命力,叫我們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事兒可做了。
素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樣子也是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上掩,發生了才將就著應變便是。一邊撫慰。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傳來,嚇了我一跳。
“娘子!”
素貞無端地激動起來。忘記了腹疼如絞,她支撐起來,循聲望去。
“相公!”
許仙氣急敗壞奔來,扶著她:“娘子你怎麽了?”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沖上前,把二人隔開。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來幹什麽?”
“小青,你讓我說,是我的不對!”
“滾!”
“小青,”素貞拄著,“聽他怎麽說。”
“不,你滾不滾?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劍出鞘,不由分說,橫裏一刺,被他逃過了,我再奮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雙手亂搖,臉青唇白。我不肯罷手——但我沒有什麽壯舉,以上也許只是一種姿態。素貞撲過來,橫亙在中央,一手擋我利器,一手護住許仙,畫面演變爲一個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許仙充分發揮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爲自己辯護: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挾迫我依從,到了金山寺,還把我鎖在內堂,擇吉剃度,我聽得外面水聲鼎沸,只知是你來相救,心中又喜又憂,都是那法海
我罵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劍,真無用:“你在此刻又來幹什麽呢?簡直冤魂不散。”
意猶未盡,歎一聲:“冤摩!”
“相公,”素貞見我恨意稍減,便問:“你是怎樣來的?鎮江離杭州路程遙遠——”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來陷害?’”我道。這男人信不過,他已名譽掃地。
“不,請聽我說。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勢混亂之際,就在寺下一個洞逃出來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寫著‘白龍洞’,我見一道很深的石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聽過這樣的一條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個仙人所成,不知爲什麽原因,總之,他用了那捷徑,自鎮江閃身來了杭州。
爲什麽逃離法海魔掌?難道我不明白嗎?他這樣狗尾巴上的露水,經不起搖擺,說不定是以爲金山寺必遭沒頂,又趕來投奔素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記挂他一絲好處。變了心的女人,最是頑固,根本不肯回頭。現今叫我回頭看他一眼,沈腰潘鬢?我也不屑。
一個男人,好應該像磐石一樣,貫徹始終,任憑風風雨雨,不屈不撓,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麽可以拿敵人來作榜樣?真犯賤!
我把自己的靈魂招回來,對許仙喝道:
“不管你怎樣來,如今只要你走。我們都不打算再要你,就當作從來不認識吧。”
回頭問素貞““是這樣吧?”
她含淚道:“是,你還是走吧。”
許仙手足無措:“娘子,別這樣。幹差萬錯,都是我不好。但說實話,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會像最初最初那樣愛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嗎?誰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錯失萎敗都一筆勾銷?
“我要當孩子的好父親!娘子,我向你賠還不是!”
素貞淚流被面。她心軟了。
她徹底地原諒了一個不值得原諒的男人。女人就是這點犯錢!
許仙也懺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憑他反復地變卦,她又反復地原諒——無論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頭來,她還是原諒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這就是緣。
太玄了,緣來,木相干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她當初不過碰到什麽是什麽,誰曉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個男人……何以選中了他?是的,無論如何,人人都被動,做不了主。
許仙在素貞耳畔輕輕地撫慰:
“我們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軟語,一時間,整條斷橋整個西湖,都是他的軟語,在氛圍蕩漾了,叫世間女子六神無主,一種含蓄的威脅。
回家。
——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陪著回家的,只能有一個。
發生了任何大事,傳宗接代,生死攸關,也只能有一個。
只能仍是他。
素貞臉上蒼涼安靜。這是淒酸的一回事,究竟還有點渺茫。男人愛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裏罷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爲新鮮呀。
她最大的罪過是愛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靜——他決非從前的許仙。即使他假裝是那把異色影花藏香細扇,都沒可能了。
“哎——”素貞突然又疼起來。
“是時候了嗎?怎辦?怎辦?”
許仙團團亂轉。
我搶白:
“怎辦?枉你是開藥店的。到了緊要關頭就靠不住!”
經這番的驚喜交集,孩子終也到瓜熟蒂落的時候。
素貞強忍著,下唇給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許仙趕過柳樹底,然後扶素貞到斷橋下。我從來不知道生孩子會那樣疼,只是見到素貞的掙扎,就像肚中的動物,在裏面翻天覆地似的搗亂著,把五臟六腑和花花腸子的地位都攪弄錯誤,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會不會?
一聲緊似一聲。我用手按住那跳動的肚子,我不會,但基於本能,也許會。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虛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堅強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麽也可以如此偉大?
噗略一聲,她倒下來,大腿無窮無盡地伸張著,拳頭換得好緊,仿佛要握著生命中的某項錯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見到孩子的頭了,我驚嚇得像個呆子。我們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夥在等,偏偏在那兒苦苦拖延,越趄著: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亂如麻,手足抖顫,又強裝鎮定,我對他說,“快點出來吧……”
素貞被無邊的痛楚折磨著,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緊牙關,發出難聽的慘叫。
他出來了。怎辦?是手先出來!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動。
林中狂風卷過,樹葉紛飛,心焦如焚。
終於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憊,承受著重擔,不情不願。剛自前生逃過來,帶著不可告人的哀傷!誰知他前生有什麽莫名的愛恨呢?反正每個人都是如此九轉輪回。
見到這紅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體,撲撲地跳動的腦囪,是的,我的心也軟了!
“姊姊,姊姊,是一個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蓋缽,望素貞頭上直蓋。
那盂缽精光四射,銀灰色,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顔色。素貞簡直措手不及,無法逃躲。渾身顫抖。
我抱著她的骨血,嬰兒啼哭。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孽畜,看你這番往哪里跑?”
“師傅,”素貞掙扎道,“你聽,我兒子剛出生,哭得好慘,你老人家網開一面,饒了我吧!”
“你這蛇妖,我看你身懷文曲星,才讓你回來産了,現他骨下凡,你也劫數難逃了。許仙是我故意放來查探的。”
素貞聞言,詫望許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話,盂缽慢慢下壓,霞光萬道,正要發揮魔力。像千斤重擔,素貞跌坐地上,拚盡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頂住。
法海念咒。素貞忽日:
“師傅,你讓相公答我一句話。”
我急了:
“許仙,你做人要憑良心。”
手中的嬰兒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聽不到許仙的回話,不知怎樣呵護這物體才好。便念個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說。
可傳這物體剛剛面世,便要承受咒語,看來也是苦命。終於他昏昏睡去,不礙事了。便放在地上。
許他驚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貞面前,擋住益缽。他說:
“求師傅放過娘子!”
“我不打算殺她,我來收她吧,免她危害衆生,迷惑族主。你讓開!”
在這絕望的關頭,我顧不得自尊了,我覺也跪下來,向一個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懇:
“求你…做過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棄:
“師傅,何必苦苦相通?我們河水不犯井水,請高擡貴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詞色,狠心若此。
素貞見一切無效,狗急跳牆,便奮力一彈,向法海樸將過來。圖謀一線生機。法海見狀,向許仙暴喝:
“許仙,貧僧要合缽收妖,若你攔阻,把你一併攝入,同歸於盡!”
許仙一聽,震動一下。
法海怒喝:“還不退來我身畔7’
說著,那盂缽低了尺寸,望素貞頭上直蓋,這法寶端的利害——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見許仙,抱頭飛竄退過一旁。那麽快,那麽無情,那麽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貞失去保護,身處劣勢。
看著抽身而退的許仙,動彈不得。只有雙眸,閃著不知是愛是恨,似懂非懂。——如果從頭再來,她會不會開始呢?也許她正憶念著煙雨西湖的初遇,演變至今日的曲折離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臨崖勒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萬念俱灰,反有從未試過的從容。
雙眸光彩漸漸地,漸漸地談了,一片清純,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對我道:
“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她長報到地。
“師傅,我甘願被鎮,但求留我兒一命。”
素貞複了原形,白蛇靜定做一堆兒,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編衫一幅,封了孟缽,拿到雷峰塔前。
我無限傷痛,渾身緊張,心顫肉跳,理智盡失,心中燃著最猛烈的很意,雙目盡露殺機。
不假思索,提劍直刺許仙。直刺下去!
——溫熱冒泡的血泉,飛撲至我臉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裏馬上噴射出鮮血。濺得一頭一面。
許他不可置信的,猶豫不決的表情,但住了。他連痛苦都來不及。我太用力了——渾身氣力無處可用,遂集中於仇殺上。怎麽會怎麽會?但,我把他幹掉了。
許仙幾乎立刻死去,瀕死,他有淒豔之美麗,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種“即種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豔,人性的光輝。
我把創扯出來。
我笑了,啊!我終於堅決地把一切了斷。
我殺給你看!
10
笑聲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蕩,在水面反射,在柳間鼠竄,直沖這暑天的蒼穹。
一切都過去了。斷角的獨角獸,失去靈魂的生命。玉樹瓊枝化作煙羅。
什麽一生一世?
這許仙自創的笑話。
我兀自冷冷地笑著。
到了最後,這個人間的玩偶,誰也得不到了,他終會化爲血污膿汁,滲入九泉。
——我殺給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釁地對峙著。
他完成了壯舉。
白蛇被封壓在塔下了。
他閉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溫柔管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愛情”,原來因爲幼稚!
——但,爲什麽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見不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好事,甚至不准他們自欺。
我與他對峙著。
你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了!
夕陽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紅的晚霞中,燃燒著自己,如一個滿懷心事的胭脂豔豔的姑娘。不,它是一個墓,活活埋著心死的素貞,人和塔,都滿懷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吳越,原是吳越王錢淑計劃建造的十三層磚塔,以藏八萬四千卷佛經,亦爲其寵妃黃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稱它黃妃塔,如今亦囚著一個得子的女人。不過,二者的命運相去極遠。
孰令致此?誰都說不上。
也許全錯了。素貞不該遇上許仙,我不該遇上他,他不該遇上法海……錯錯錯。
都是這法海,我不該,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爲一個女人,我小氣記恨,他可以打我殺我,決不可以如此地鄙視我拒絕我棄我如敝展。
我恨他!——我動用了與愛一般等量的氣力去憎恨一個叫我無從下手的一籌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煙冉冉上騰。
他永遠都不知道,這永遠的秘密。我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請高擡貴手”,真窩囊!我慘敗丁。
人的心最複雜,複雜到它的主人也不瞭解。至少,演變成一種幽怨,無奈的倔強。到頭來都是空虛。
目下,他理應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來收。
法海站在那兒,不動如山。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他心裏想著什麽?我不知道。
“琅擋”一聲,盂缽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沈默地、逃避地,轉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條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餘我面對殘局。——也許,也許他是知道的。
殘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遠。
事情結束,如夜裏一更,晨間怨艾。
他沒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産腳…全爲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鐘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布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麽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回下去,又有些什麽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他得到解脫,孩子情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只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只不過不恒久罷了。
擡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麽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于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
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對於世情,我太明白——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擡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准,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終於想通了。——而人類此等蠢俗物,卻永遠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頭一看,才發覺已經變了天……
原來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沒有了。
經過一番擾攘,統治中國的是靶子,改朝換代。號“N。
民間也有心靈無所寄託的讀書人,偷偷地捧讀著前朝刻本。
宋版書籍字體工整,刀法圓潤,紙質堅白,墨色苦談,保存了很久,仍聞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書末還記上校勘人的職銜、姓名和籍貫。見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滿是好奇。
有沒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有沒有人記得,在西湖發生的,一個虛幻的情局,四散的靈魂?屍真是太失望了。竟然連錯誤的報道也付諸閾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麽驚動的事兒,畢竟得不到文學家的眷念。——有什麽大不了?他們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請人給我作傳,以免辜負了此番痛苦。——一個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諸般地蠢蠢欲動,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麽歌賦?或有:
—一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傢夥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以妖傳州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爲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唯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只好寄情于寫作成名。
“說什麽聰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坦白骨,今宵紅細帳底臥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幹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麽不同?儘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答美衆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很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簷,熊熊焚毀,攀附藤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只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驅者,爲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佈,“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麽呢?我一點都不知道,只希望他們萬衆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拼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傢夥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兇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靠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裏,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迹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賭,喚許什麽……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拼命地阻攔。好不容易屏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麽?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麽多次的輪回,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麽朝代了?”
“不曉得呀。”
“啼,別管這些閒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我們不喜歡這一“朝代”,索性隱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實說,做蛇就有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面對不願意面對的,連懶惰都不敢。……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
“後來相公怎麽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爲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麽‘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麽?”
“你既背得那麽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爲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爲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爲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婉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我不搭話。也不迫究了。從今後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鐘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
當時只道是尋常。
但原來已是最後。幸好我把他殺了,放他沒機會遇上另一個新歡。他一生便只得兩個女人。此刻這兩個女人又再絞纏在一起。——我們是彼此的新歡。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堅決不肯透露的,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記得。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好嗎?
我倆再也不肯對人類用清了。
那麽委屈,可恥!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貧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一筆一筆地寫,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圖把故事寫死了,日後在民間重生。
仲春。
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調嫩,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蕩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
夜間,下過一場江南春雨後,星星月月,霧氣索維,白堤上間中高舉蓮花燈,淒迷倒影在湖上。天還有點料峭。
漸近西冷心社,夜半無人私語時。
只聽:
“小錯,你放心,我在存錢。過一陣就可以買縫衣機、電冰箱,要不可先買電風扇。而且下個月我大表哥二表哥來,他們會給我捎來一台答錄機,雙喇叭的,和劉德華跟黎明的盒帶。在香港是最紅的了,你一定要聽他們的歌。小價你嫁給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侶,兩個人兩輛自行車,並駕齊驅的,選了一處柳蔭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
良辰美景來何天。
忽地一陣涼風掠過,像一隻手在發間輕掃。冷不提防,又下起雨來。
不大,但很密,輕飄而流曳,踏著碎步,款款過來。
“啊”
小小的驚呼聲,不情不願地受打擾,情侶們還未及把心底的話爭先說盡,便又要踩著自行車離去,好覓個清靜安全地帶。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聲。女的罵:
“叫你不要來啦,洗過澡,在弄口見面不好?又要踩來斷橋。待會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濕透?”
“你弟弟偷聽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來了,怪到我弟頭上去。”
“你怎麽這樣蠻不講理?”
“誰要講理?你不是要談情?談個屁!”
二人僵持著,男的生氣了,不肯上前議和。女的馨發一抖,自踩車回去。
素貞看不過:
“哎,浪費了這麽美麗的晚上,訣別拌嘴了,快點和好吧/
我笑:
“與你何干呢?”
雨,無緣無故地大起來。
斷橋附近的小亭,忽來了個避雨的男人。因雨實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隱隱約約,他只得暫進一陣才上路。
他拎著一把黑傘。一般老百姓總是用那種黑傘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穿著一件淺藍色條子的上衣,捧著一大疊英語會話課本,和好些書刊雜誌。爲了維護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後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靜待雨過。
素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說,“你看我這一身裝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興盤警紮辮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幹什麽來著?”
她趕忙地適應潮流。
一旅身,燙了發,額角起了幾個美人鈎。改穿一條寬腳牛仔褲。腳上換了絲襪,是那種三個骨肉色尼龍絲襪。高底涼鞋。上衣五彩繽紛,間有熒光色,在腰間以T恤衫下擺結了個蝴蝶結。手指上戴了指環,銀的,粗的。耳環也是一般式樣。臉上化好妝,塗上口紅。雖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帶了個太陽眼鏡——並沒有把商標貼紙撕下來。
“你看我時髦嗎?好看嗎?”
還背了個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駭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長了,無事可做,難道坐以待斃?”
“不,你忘了你受過的教訓?”
“小青,我約他迪斯可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見,拜拜!”
“你的教訓——”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這一回,真的,依據她受過的“教訓”,她要獨來獨往,自生自滅。她根本並不熱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轍。
遙遙見她過橋往小亭去。
低語,傳情,雷題電閃般的戀愛,她又搭上這個男人。
他把傘撐起,護她上路。一切自傘開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針引線的中間人了。——也許她此刻的身份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張小泉,杭州三百多年來的名牌。它的剪刀鑲鋼均勻、對口鋒利、磨工精細、開合和順、鎖釘牢固、刻花新穎、式樣美觀、經久耐用。——不過,這麽優秀的剪刀,剪不斷世間孽債情絲。
那男子是誰?
他是誰?
何以她一見到他,心如輪轉千百轉?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個是許仙的輪回,則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嗎?是他嗎?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馬。
橫豎素貞看中了,就讓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寫那發生在我五百多歲,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的故事。這已經足夠我忙碌了。
我還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東方日報>去。聽說那報章的讀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瞭解我呢。
稿子給登出來了,多好。還可以得到稿費。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這樣寫:“編輯先生,稿費請支港幣或美元。否則,折成外匯券也罷。我的住址是:中國,浙江、杭州、西湖、斷橋底。小青收便可。”
萬一收不到稿費也就算了,銀子於我而言不是難題。我那麽孜孜不倦地寫自傳,主要並非在稿費,只因爲寂寞。
因爲寂寞,不免諸多回憶。
——然而,回憶有什麽好處呢?在回憶之際,不若製造下一次的回憶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煙急雨中,藍衣少年,撐開一把傘——
還等什麽呢?
我要趕上前。我依舊是素貞的妹妹,同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
我決定借了他的傘,著他明日前來取回。解放路、延安路、體育場路、湖濱路、環湖路……隨便一條柏油馬路的一家。
我一擰身子,嫋嫋地嫋嫋地追上去……
一完一
初版:一九八六年五月
修訂版:一九九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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